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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〇


  親愛的表妹:

  後來,在復活節前不久下了雪。雪很快就融化了。與此同時,你開始同從前線歸來的度假者幹起傻事來,不過沒有生孩子。後來,過了復活節後不久,有了空襲警報;不過炸彈並沒有落在我們那兒。五月初,哈澤洛夫來接燕妮。

  他坐在一輛黑色奔馳車裡,坐在司機後面,把車開到屋子門前,下了車。他瘦長、機靈,舉止不凡。他肩上披一件過於肥大的、有引人注目的大方格紋的大衣。他搓著戴上了白手套的手,打量著股票房的正面,敲著我們的房門,每一層樓都敲。我從窗簾後面露出半個臉來,然後退回屋裡,一直退到地毯邊緣。我母親把我叫到窗前:「你瞧瞧那個人!」

  這個人我認識。他剛來時,我第一個看到他。這個人把牙齒朝我扔過來,扔進榛子樹叢中。這個人在新生後不久就坐著火車走了。這個人開始抽煙,而且現在仍然抽,戴著白手套抽。我把他的牙齒放在小皮夾子裡。這個人走的時候癟著個嘴,他回來時滿口金牙。他笑著,順著埃爾森大街往上走一段路,再往下走一段路。他笑著,走著,所有的東西都看得清清楚楚。他看見街道兩旁的房子,看見偶數和奇數的房號,看見夠吐一口唾沫那麼寬的屋前花園,看見三色堇。他對一切都看不夠,常常沉湎於歡笑之中。他向所有的窗戶顯示他那滿口金牙的哈澤洛夫嘴巴。他用三十二顆金牙發出沒有聲響的笑聲,仿佛在這個雞蛋形的世界上,除了我們的埃爾森大街之外就沒有展示牙齒的更為滑稽的理由似的。可是這時,費爾斯訥-伊姆布斯恭恭敬敬地離開了我們的房子。在春光明媚的五月和陽光燦爛的日子裡,位於過多金牙上的帷幕落下了。從我們窗簾後面走出來的那兩個五短身材的人用四隻手相互問候,好像他們在慶祝重逢似的。司機在奔馳車旁活動腿腳,他什麼都不想看。可是,所有的窗戶都是包廂。那些總長不大的調皮鬼圍繞著這次重逢形成了一個圈子。我和檐溝上的那些麻雀都明白:他又回來了,挽著鋼琴家的胳臂,穿過那些還在長個子的調皮鬼圍成的圈子,把鋼琴家推進股票房,必恭必敬地給他撐開門,也不瞧瞧後面便跟著他進了門。

  燕妮把她那兩口箱子收拾好了,因為在這兒呆的時間已不到半個小時。然後,她同費爾斯訥-伊姆布斯和哈澤洛夫一道離開了股票房。她身穿黑色喪服走了。她手指上戴著安古斯特裡,卻並未戴我的啤酒瓶橡皮墊項鍊;那串項鍊放在一口箱子的衣服中間,伊姆布斯和哈澤洛夫把那兩口箱子交給了司機。那些調皮鬼在說黑色奔馳車上那個矮人的壞話。燕妮猶豫不決地站著。司機脫帽致敬。哈澤洛夫想輕輕地把燕妮推到汽車後座上去。他把大衣領子高高豎起,不再向埃爾森大街展露他的面容。他很著急。可是燕妮還不想上車,她指著我們的窗簾,在伊姆布斯和哈澤洛夫還沒來得及攔住她時,她就已經走進了我們那棟房子。

  凡是我要做的事,我母親都做。我在窗前對我母親說:「響門鈴時千萬別開門。她到底想幹什麼呢?」

  門鈴響了四次。我們的門鈴安的不是按鈕,而是一個旋鈕。我們的旋鈕門鈴不只是發出刺耳的聲音,它還格格地響了四次,但我母親和我並未離開窗前的坐位。

  我們的門鈴重複了四次的響聲將永遠索繞在我耳際。

  「現在她走了。」我母親說,可我卻凝視著我們飯廳裡那些用胡桃木、梨木和椴木做成的滿師考試試件。

  就連那部疾駛而去、越來越小的汽車隆隆的馬達聲也留在了我的耳朵裡,並且很可能會繼續留在那裡。

  親愛的圖拉表妹:

  一星期之後,從柏林寄來了一封信;這是燕妮用她的自來水筆寫的。這封信使我感到很高興,仿佛這是圖拉給我寫的,而且是親筆信。可是圖拉卻給一個水兵寫信,而且是親筆信。我拿著燕妮的信四處跑來跑去,給所有的人講,我的女朋友從柏林給我寫信來了,講燕妮·布魯尼斯,或者她新近給自己取的名字——燕妮·安古斯特裡,因為那位哈澤洛夫,即她的芭蕾舞教練,以及內羅達夫人——主管昔日的「快樂帶來力量芭蕾舞團」,即現在的德國芭蕾舞團的一位國家顧問,都勸她取一個藝名。訓練已經開始,甚至還排練按照德國古代音樂編排的四對舞。內羅達夫人其實是英國人,是她發掘出了這種音樂。另外,這位內羅達還是一位古怪的夫人,譬如:「當她要外出、要進城或者要出席一個正式的招待會時,她就穿一件價格昂貴的皮大衣,但裡面不穿衣服,而是穿一件訓練時穿的針織緊身衣。不過,她買得起這種緊身衣。她有一條狗,一條蘇格蘭狗,這條狗的眼睛同她的眼睛一模一樣。有些人認為她是一個間諜。但是,我可不相信有這種事,我的朋友也不相信。」

  隔不了幾天,我就給燕妮寫了一串滿紙陳詞濫調和直抒心願的情書。每一封信我都得寫兩次,因為在第一稿中粗心大意之處比比皆是。我過於頻繁地寫道:「相信我吧,圖拉!」我寫著,「圖拉,為什麼?今天早晨,圖拉。要是你願意,圖拉。我喜歡你,圖拉。我夢見了圖拉。夢見圖拉把東西吃光了,圖拉粘住了,圖拉談戀愛,圖拉生一個孩子。」

  燕妮用纖巧、工整的筆跡準時給我回信。她讓信紙的邊緣都空著,在兩頁藍色信紙的正反兩面整整齊齊寫滿了對我那些建議的回復和對她那個環境的描述。對於我要圖拉做的事情,燕妮全都答應,只是生孩子的事現在還為時過早——這也是為了我——每個人都得先在自己所從事的職業中作出點成績來,她是在舞臺上,而我則是作為歷史學家,我願意成為這樣的人。

  她寫到內羅達時說,這位不尋常的夫人擁有世界上規模最大的芭蕾舞圖書館,甚至有偉大的諾維爾①的一份原始手稿。她說哈澤洛夫先生是一個儘管有時候也可笑但臉色卻有點陰沉的怪人。每當他那嚴格異常卻又是構思奇特的訓練一結束,這個人便會在地下室他的工作室中製作一些希奇古怪的與人相似的機器。燕妮寫道:「其實他也並非死抱著古典芭蕾不放,因為往往在訓練時,但凡有什麼事情不如他的意,他就會用不堪入耳的話諷刺挖苦,嚷道:『明天我要把所有這些玩偶都給辭了。他們該把你們塞到彈藥廠去。要是你們不能像我的機器那樣做上哪怕是一個幹淨利落的旋轉動作,你們的榴彈就會旋轉!』他斷言,他那些放在地下室裡的假人呈現出一種姿態,一種虔誠、優美的姿態,他的假人總是外八字腳,過不久他就會把他的一個假人放到最前面,放到把杆前,到那時你們會妒忌得臉色發白,才明白古典芭蕾是怎麼回事,你們這些小胖子和小丫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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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諾維爾(1727~1810),法國舞蹈家、舞蹈編導和理論家。以其《舞蹈和舞劇書信集》和「情節芭蕾」引起了芭蕾舞創作中的幾次突破性的變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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