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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九


  我在有軌電車站說:「燕妮,你老穿喪服真的有必要嗎?更何況布魯尼斯爸爸說不定今天或者明天就會回來。」

  「儘管他們並沒有寫明他死了,但對於我來說,他已經死了。」

  因為有軌電車還沒有來,於是我便尋找一個話題:「那你到底是不是經常獨自一人呆在家裡呢?」

  「伊姆布斯先生經常來。然後,我們就把那些石塊分門別類,寫上標簽。你知道,他留下了好多材料沒有分類。」

  我想走了,可是她那趟電車還沒來:「你可能再也不會去看電影了,是不是?」

  「爸爸還活著時,我們有時候在星期天上午去烏法宮。他最愛看科教片。」

  我堅持要看正片:「難道你就不想同我一道去看電影嗎?」

  燕妮那趟淡黃色的有軌電車來了。「如果你想去的話,我願意去。」

  身穿冬大衣的人們走下電車。「只要我們能去看一部嚴肅的電影,那就用不著非得是一部有趣的電影不可,是不是?」

  燕妮登上電車:「他們在電影院放映《擺脫鎖鏈的雙手》①。這部影片只有十六歲的人才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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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根據德國作家埃裡希·埃貝邁爾(1900~1970)同名小說改編的電影。

  要是圖拉說:

  「買一張正廳後排二號的電影票。」那個女售票員肯定就要看圖拉的證件;可我們不用證明自己的身份,因為燕妮穿著黑色喪服。我們身穿大衣坐著,因為電影院裡供暖情況很差。見不到一個熟人。我們不能講話,因為集成曲音樂沒有停下來。與此同時,幕布呼呼呼地升起,伴隨著信號式的動機樂曲出現,開始放映新聞週報,電影院裡一片漆黑。這時,我才把胳臂搭在燕妮肩上。因為重炮轟擊列￿格勒至少有三十秒鐘之久,所以我的胳膊放在燕妮肩上的時間並不長。在我們的殲擊機擊落一架英國轟炸機時,燕妮什麼也不想看,把前額緊緊地貼在我的大衣上。我再一次讓我的胳臂不斷地撫摩,但兩隻眼睛卻盯著殲擊機,數著進軍昔蘭尼加時隆美爾的①坦克數目,注視著一枚魚雷破浪前進的軌跡,看著油輪在光學儀器的十字線中搖晃。當魚雷擊中油輪時,我顫動了一下,然後又把正在爆炸的油輪的閃光和顫動傳給燕妮。當新聞週報的攝影機拍攝元首的大本營時,我低聲耳語道:「注意,燕妮,元首馬上就會來,也許那條狗也在場。」當只有凱特爾②、約德爾以及別的人圍著他站在礫石路上的樹木之間時,我們倆都感到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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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隆美爾(1891~1944),德國元帥,這裡指1941年3月24日至4月12日進軍非洲昔蘭尼加的戰鬥。

  ②凱特爾(1882~1946),自1938年起任德國國防軍最高統帥部參謀長,在紐倫堡被處決;約德爾(189~1946),自1939年起任德國國防軍最高統帥部參謀長,同樣在紐倫堡被處決。


  當電影院裡重新亮起燈來時,燕妮脫下了大衣,而我卻沒有。科教片演的是麅子和赤鹿,這些動物在冬天必須餵養,要不然就會餓死。燕妮不穿大衣顯得更加苗條。麅子並不膽怯。山上的冷杉覆蓋著白雪。在電影院裡,不僅僅燕妮的喪服套頭衫,所有的衣服都是黑色。

  本來,在放科教片時我就想撫摩她,可是,實際在正片開始放映之後,我才這樣做。《擺脫鎖鏈的雙手》並非那種有槍戰和手銬的偵探片。那雙手是一位女雕塑家的。她愛上了一位雕塑教授。實際上她的名字叫布裡吉特·霍爾奈。差不多就像銀幕上她老撫摩他那樣,我在電影院裡也同樣撫摩燕妮。她緊閉雙眼,這一點我看到了。銀幕上那雙手一再把泥團揉成赤裸裸的手指和嬉戲的跳蚤。燕妮的皮膚又冷又乾燥。既然她夾著大腿,那我就認為,她必須把腿分開。她立即就把腿分開了,然而卻讓兩眼盯著正在放映的正片。她的嘴巴比圖拉的嘴巴還要小;這一點是過去我想知道的。當我再抓住第二根手指時,燕妮掉過頭來,目光離開了正片:「請別這樣,哈裡。你會給我帶來痛苦。」我立即就住手了,不過,卻把另一隻胳臂放在了她身上。霍爾奈低沉、沙啞的聲音充斥著觀眾稀稀落落的放映廳。電影結束前不久,我聞了聞我的手指,手指上散發出一股我們上學路上那種尚未成熟的榛子味--苦澀、肥皂般的油膩和黴爛的氣味。

  我們回家的路使我變得實在起來。在沿著火車站大街往下走時,我說,這部影片太好了;不過,在新聞週報當中人們往往只能看到一些幹篇一律的東西;演麅子,真是相當無聊;明天又要去上討厭的學;布魯尼斯爸爸肯定會萬事順意。「在柏林,人們對這件事到底是怎麼樣說的?你把全部情況寫信告訴了哈澤洛夫嗎?」燕妮也覺得正片不錯;那個霍爾奈確實是一個偉大的女藝術家;她也希望如此,儘管她確實感到已經……但她還是希望布魯尼斯爸爸會有好的結局;可是從那以後,哈澤洛夫先生已經寫過兩封信;他不久就會來,而且把信也帶來:「他認為,朗富爾對我來說再也不是合適的地方。伊姆布斯先生也有同感。要是我在柏林的芭蕾舞團工作,你會不時給我寫信嗎?」

  燕妮的答覆使得我歡欣鼓舞。希望知道她和她那身黑色喪服很快就要遠走高飛的心情,促使我想到一些友好的話語。我好心好意地把手搭在她的肩膀上,繞著彎兒走昏暗的小街,同她一道在二三月的天氣中駐足於藍色防空燈下。我把她推向下一盞燈,壓得她緊緊貼在屋前小花園的鑄鐵欄杆上,勸她同哈澤洛夫一道去柏林。我一再向她保證,不僅僅是偶爾才寫信,而是要定期寫。最後我命令她離開朗富爾。燕妮把所有的事情都託付給我:「要是你不願意我離開你,那我就留在你身邊;可是如果你覺得哈澤洛夫先生的話有道理,那我就走。」

  這時,我便援引那個被帶到施圖特霍夫去的人的話:「哼,我敢打賭,要是布魯尼斯爸爸在這兒的話,他也會同我一樣說:到柏林去吧!對你來說,再沒有比這更好的了。」

  在埃爾森大街,燕妮對於這一次邀她去看電影表示感謝。我匆匆忙忙地幹吻了她一下。她最後那句話仍然是:「現在我可是有點累了,另外,還得做明天的英語作業。」

  我感到高興的是她不想把我帶進參議教師那個空蕩蕩的住宅去。在裝滿已經分門別類的雲母石的箱子之間,在未經煮沸消毒的煙斗之間,我會拿她怎麼辦?又會怎樣對付頭腦中那些對燕妮一無所求、對圖拉卻要求甚多的願望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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