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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八


  為什麼這樣做?因為要這樣做,所以這樣做!十四天后,布魯尼斯參議教師不得不把我們班交給霍夫曼參議教師,他再也不上課了;不過他並未坐牢,而是呆在埃爾森大街鑽研他的雲母石。十四天后,我們再一次見到了這位老爺子。我們班兩個學生和我被叫進會議室。已經有兩個七年級的中學生和古德龍學校的五個女孩在那兒等著,女孩當中就有圖拉。我們都使勁兒冷笑,太陽光掠過架子上的所有棕色藥瓶。我們都站在柔軟的地毯上,不能坐下。牆上的古典作家們都文人相輕。在長會議桌的綠天鵝絨上方,燈光在塵土中翻騰。門上加了潤滑油。布魯尼斯參議教師被一個身著便服的先生——不過此人並非教師,而是一個便衣警察——帶了進來。高級參議教師克洛澤跟在這兩個人後面。布魯尼斯親切友好、心不在焉地向我們點點頭,擦著那雙棕色的、有結節的手,露出一絲嘲諷的神情,仿佛他要轉向那個題目,講述祖盧人的婚禮準備工作,講述一個罐頭盒的命運,講述一個女孩嘴裡的麥芽止咳糖塊。可是,講話的是那個身著便眼的先生。他稱這次在會議室裡的碰頭是一次必不可少的對質。他慢條斯理地向布魯尼斯參議教師提出那些耳熟能詳的問題,內容涉及到采比翁和從藥瓶裡取出采比翁藥片。布魯尼斯遺憾地搖頭否認這些問題。先是七年級學生接受詢問,然後是我們。既有提供罪責的材料,也有去除罪責的材料。我們的回答結結巴巴,矛盾百出:「不,我沒有看到這件事,只是聽人說。我們總認為是這樣。只是因為他喜歡吃糖,所以我們這樣假定。他當著我的面沒有拿。可是肯定他……」

  我不相信自己是最後說這番話的人。這些話說的是:「布魯尼斯參議教師肯定嘗過三次至多四次采比翁藥片。可是,這種小小的歡樂是我們給他的。我們知道他喜歡吃甜食,一直就喜歡。」

  在一問一答的過程中,我發覺布魯尼斯參議教師是多麼愚蠢,多麼無奈,忽而左、忽而右地翻遍他的上衣口袋啊!這時,他激動不已地潤了潤嘴唇。身著便服的那位先生既不翻口袋也不舔嘴唇。他先是在高高的窗戶邊同高級參議教師克洛澤講話,然後又招手讓圖拉走到窗前。她穿一條黑色百褶裙。要是布魯尼斯帶著他的煙斗就好了,可他卻把煙斗放在大衣裡了。那位身穿便服的官員流裡流氣地對著圖拉低聲耳語。我心急如焚,好像鞋底在柔軟的地毯上燃燒起來了似的。參議教師片刻不停的雙手和他的舌頭孜孜不倦地動著。現在,身穿黑色百褶裙的圖拉正挪動腳步。在她停下步來之前,衣料在悉索作響。她用雙手抱著一個棕色藥瓶,裡面放著半瓶采比翁藥片。她把瓶子從架子上抱起來,沒有人阻攔她。她穿著百褶裙,眯縫著雙眼,把眼睛眯得更小,繞著又長又空的綠色會議桌一步一步地走著。所有的人都盯著她的背影,布魯尼斯看著她走來。她在離參議教師一臂遠的地方停下步來,把玻璃瓶擱在胸前,只用左手抱著,用右手把瓶蓋揭開。布魯尼斯在衣服上把雙手揩幹。她把瓶蓋放到一邊,放在會議桌的綠色氈毯上。一道太陽光射到瓶蓋上面。參議教師的舌頭不再轉動,但是卻一直伸在外面。她用一隻手再一次抱起玻璃瓶,而且把它舉得更高,穿著她的百褶裙,踮起腳尖走路。圖拉說:「情吧,參議教師。」

  布魯尼斯並未反抗。他沒有把雙手藏在上衣口袋裡。他並未把頭扭過去,沒有把那滿口棕色齒根的嘴巴轉過去。沒有人聽見說:「別胡鬧!」布魯尼斯參議教師匆匆忙忙地抓了一把藥片。當三根手指從玻璃瓶裡縮回來時,手指間夾起了六七片采比翁藥片。有兩片掉進瓶裡,有一片掉到淺褐色的天鵝絨地毯上,滾到會議桌下;他把手指之間還能夾住的藥片塞進嘴裡。不過,這時他為掉到桌子下消失不見的采比翁藥片感到惋惜。他跪下身去。他在我們、校長、身著便服的官員和圖拉麵前跪下雙腿,用摸索著的雙手在桌旁和桌下尋找。如果他們——校長和身著便衣的官員沒有來的話,很可能他已經找到了那片藥,把它送到了他那嗜好甜食的嘴裡。他們從左右兩邊挽住他的胳膊,扶他站起身來。一位七年級中學生把上了潤滑油的門打開。「現在,我不得不認真地請求您,同事先生!」克洛澤高級參議教師說。圖拉彎下身子,去找會議桌下那片藥。

  幾天以後,我們再一次受到盤問。我們一個接一個,依次進入會議室。采比翁藥片事件持續的時間並不長。七年級學生記下了參議教師的格言,這些格言渙散人心,有不良影響。大家異口同聲說道:他是共濟會會員。那時沒有人知道共濟會會員是什麼玩意兒。我克制住自己。我那個木工師傅父親勸我這樣做。也許我不該講參議教師那個老是空著的旗座,可他是我的鄰居啊!誰都看見,在所有的人都掛旗時他不掛旗。我說:「譬如在元首生日那天,大家都掛旗,儘管布魯尼斯參議教師有一面旗,但他從來就不掛。」這時,身穿便服的官員已得到了情報,正在不耐煩地頻頻點頭。

  燕妮的養父被拘留待審。聽說,他們沒過幾天又把他放回了家,以便在這以後最終把他帶走。鋼琴演奏家費爾斯訥-伊姆布斯每天每日都到出租房住宅來,看望留在家裡的燕妮。他對我父親說:「現在他們把這位老爺子帶到施圖特霍夫去了。但願他能挺得過去!」

  波克裡弗克一家子和利貝瑙一家子——

  你們一家和我們一家,因為你哥哥亞歷山大去世已經一周年,所以大家都取下了黑紗。這時,燕妮讓人把她的衣服染成了黑色。一位青少年福利救濟會的女工作人員每個星期來一次,探視斜對面那個房子。燕妮身穿黑色喪服接待她。開始時,聽說燕妮到了一家福利救濟院;參議教師的住所要騰出來。可是身穿黑色喪服的燕妮找到了說情的人。費爾斯訥-伊姆布斯寫了好多信;古德龍學校的女校長寫了一道呈文;市立劇院的經理拜訪了納粹省黨部負責人;拉娜·博克一費多洛娃夫人有關係。因此便出現了這種情況:燕妮繼續上學,繼續參加芭蕾舞訓練,繼續參加排練,不過總是穿著黑色喪服。但這並不是意味著她頭上戴著黑色軟帽,身上穿著肥大的黑色大衣,腳上穿著黑色棉襪,一步一步地挪動著,在大街上露出一張哭紅的臉。這張臉有點蒼白——很可能是由於穿了黑色喪服的緣故——上半身紋絲不動,腳上的鞋按照芭蕾舞動作的要求呈外八字。她背著書包——這個書包為棕色,用人造革製成——去上學。她背著原來是蔥綠色、排紅色和天藍色而現在已經染成黑色的練功用品包,去奧利瓦或者劇院。她到得準時,在埃爾森大街上留下的是順從的而不是倔強的外人字。

  儘管如此,仍然有那麼一些人,他們給燕妮·布魯尼斯講,身上每天每日穿著黑色就是不順從的顏色。在那些年代,只有那些有書面證明並加蓋公章的人才允許穿喪服。這些人可以哀悼陣亡的兒子和去世的祖母;可是但澤-諾伊加爾滕警局刑事警察科的簡短通知卻說:由於參議教師布魯尼斯反對國民福利的不光彩行為和罪行,不得不將他監禁起來。這個通知不能視為經濟部的文件,因為只有在那裡,在服裝卡發放處,才有服喪時的喪服配給證。

  「她到底在幹什麼呀?他還活著啊。可是,人們覺得他已經不在人世了。她這樣做對他肯定沒有絲毫幫助,而是恰恰相反。要是有人給她講,這樣做其實無濟於事,只會引起人們的注意就好啦。」

  鄰居們和青少年福利救濟會的那位女工作人員同費爾斯訥-伊姆布斯商量。鋼琴家想動員燕妮脫下喪服。他說,外表並不重要,只要她心中悼念,就足夠了。他感到同樣悲痛,因為人們奪走了他的一個朋友,唯一的朋友。

  可是,燕妮·布魯尼斯堅持外面穿黑色喪服,繼續作為一種控告走遍朗富爾,走過埃爾森大街。有一次在開往奧利瓦的二路車站,我同她打招呼。她當然是滿臉通紅,在緋紅的面頰周圍有一圈黑邊。倘若我憑著記憶給她畫一幅肖像的話,那麼,畫上的她有一雙淺灰色的眼睛,兩道投下陰影的睫毛,一頭褐色的、從中間分開的頭髮,頭髮從額頭上順著兩條軟弱無力的曲線平整而呆板地貼在面頰和耳朵上,在腦後編成一條挺直的辮子。我會把又長又瘦的面龐畫得像象牙一樣蒼白,因為面紅耳赤始終是例外的情況。這是一種適用於悲痛的面貌,是《墓地》一場中的吉賽爾①。她那毫不引人注目的嘴巴只是在有人提出問題時才講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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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吉賽爾是亞丹(1803~1856)同名歌劇中的女主人公,在婚前死亡的少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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