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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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親愛的圖拉表妹: 在發生你的歐洲醫蛭和燕妮暈倒這件事時,在我們因為這件事,也因為你老纏住我要生一個孩子而發生爭吵時,在你很少同我們一道去股票池時,在我們——燕妮和我不想再爬進木材倉庫到你那兒去時,在夏天已經過去,學校開學時,燕妮和我不是坐在印第安人村園圃籬笆前的芮蘿叢中,就是坐在天鵝之家旁邊。我國不轉睛地盯著冰庫,好幫助燕妮,因為燕妮只能識別沒有窗戶的黑「色子」。在我眼中,冰庫比栗子樹後面的股票啤酒廠大樓顯得更為清晰。也許是這個建築群像城堡似的屹立在昏暗的磚牆後面的緣故吧。肯定有一些閃閃發亮的缸磚鑲在機器問高高的教堂窗戶四周。儘管如此,從四面八方看,敦實的煙囪仍然聳立在朗富爾上空。我可以指天發誓:股票煙囪戴著一頂莫可名狀的騎士頭盔。它受到風的擺佈,冒出黑色的滾滾濃煙,一年必須清掃兩次。每當我閉上眼睛時,辦公大樓就從栽滿碎玻璃的圍牆上用淺磚紅色的目光看著我。我想,可能是雙套膠輪馬車在定期離開這個啤酒廠院子。那是一些膘肥體壯的比利時短尾馬。啤酒馬車夫和他的副手腰系皮圍裙,頭戴皮帽子,面孔呆滯、紫紅。馬鞭放在馬籠頭裡。圍裙裡面是運貨單和皮夾,還有半路上用的口嚼煙草。金屬紐扣在飲馬器具上碰出一些點紋。每當前輪或者後輪絆到啤酒廠大門的鐵門檻上時,啤酒箱就會跳起來,發出丁零噹啷的響聲。大門的門拱上用鑄鐵字母寫著:潮濕的內臟——洗瓶廠。十二點半時,汽笛鳴響。一點鐘時,汽笛又響了起來。洗瓶廠的木琴也進入合奏。現在,這部總譜已經丟失,然而氣味卻留存人間。 當東風使啤酒廠煙囪頂上的頭盔改變方向,將滾滾黑煙經過栗子樹上空,經過股票池、冰庫和印第安人村上空,往飛機場方向擴散時,就會下酸雨。把發酵過度的渣從銅鍋裡清除掉,那些放得過久、已經變味的東西是:烈性黑啤酒、比爾森啤酒、麥芽、大麥、三月份釀造的啤酒、啤酒原料和普通啤酒。另外還有廢水。儘管老聽人講,它們流到別處去,但是,股票啤酒廠的出水口仍然通向股票池,使它變酸、變臭。因此,我們在喝圖拉的歐洲醫蛭湯時,喝的是一種苦澀的啤酒湯。誰踩死一隻痢蛤蟆,誰就同時打開了一瓶烈性黑啤酒。有一個喃喃自語、嘴裡含著口嚼煙草的人給我扔過來一條手掌那麼長的擬鯉,我在天鵝之家旁掏出這條擬鯉的內臟,有肝臟、牛奶和殘渣——熬壞了的麥芽止咳糖塊。當我讓它在劈啪作響的小火上烤得鬆軟時,它就像酵母一樣,對於燕妮來說,它是在發酵,它的表層發酵,味道——我在裡面塞了很多鮮蒔蘿——就像去年的黃瓜臭水。燕妮只吃了一點點魚。 可是,當風從飛機場那邊吹過來,把池子上面的水汽連同啤酒廠煙囪裡的濃煙一道吹向小錘公園和朗富爾火車站時,燕妮就會站起身,把目光從塞滿冰塊的油毛氈色子上收回來,在蒔蘿叢中顯示出屈指可數的幾下舞步。她在跳芭蕾舞時身輕如燕,體重減輕了一半。她用幾次小步跳躍和優美的鞠躬結束了她的演出。我情不自禁地像在劇院裡一樣鼓起掌來。有時候我也送給她一束蒔蘿,我在蒔蘿莖上套了一個啤酒瓶橡皮墊圈。這些從不枯萎、總是紅豔豔的鮮花幾百朵幾百朵地漂浮在股票池的水面上,形成一些「島嶼」,然後被人搜集起來。我在向波蘭進軍與佔領克裡特島期間①收集了兩千多個啤酒瓶橡皮墊圈,在清點數字時感到自己真是發了大財。有一次,我給燕妮做了一串橡皮墊圈做的項鍊,她把這串項鍊像真正的首飾一樣戴在脖子上。我為這種東西感到害羞:「這些東西你上街別戴,只在池子邊或者家裡戴。」 -------- ①指1939年9月1日到1941年6月。 然而在燕妮眼裡,這串項鍊並不是蹩腳貨:「我就是要戴,因為這是你做的。你知道,它使人感到很親切。」 這串項鍊並不難看。本來,這是我為圖拉做的。但是,圖拉很可能會把它扔掉。當燕妮在蒔蘿叢中翩翩起舞時,項鍊甚至顯得非常漂亮。她跳完舞老是說:「現在我可累了。」隨即掃了冰庫一眼,「我還得做作業。明天我們要排練,後天也要。」 我憑藉身後的股票池試探著:「你後來沒有聽到過關于柏林來的那個芭蕾舞教練的消息嗎?」 燕妮回答道:「哈澤洛夫先生最近從巴黎寄了一張明信片來。他說,我必須鍛煉我的腳面。」 我纏住不放:「這個哈澤洛夫先生,他的情況到底怎麼樣?」 燕妮用略帶責備的口氣說:「這種事你可是問過我有十次啦。他很瘦很高,衣冠楚楚,老叼著長長的香煙——他從來不笑,要不然,充其量只是用眼睛笑一笑。」 我胸有成竹地重複道:「那麼,要是他有朝一日用嘴巴來笑或者說話呢?」 燕妮說:「那就顯得可笑,而且還有點叫人害怕,因為他講話時要露出滿口的金牙。」 我說:「是真金的嗎?」 燕妮說:「我不知道。」 我說:「問他一下吧。」 燕妮說:「這會使我感到難堪。那些牙齒可能是用假金子做的。」 我說:「你的項鍊也是用瓶子上的橡皮墊圈做的呀。」 燕妮說:「那好吧,我就給他寫信問一問。」 我問:「今天就寫嗎?」 燕妮說:「我今天太累了。」 我說:「那就明天吧。」 燕妮說:「我究竟該如何打聽呢?」 我給她口述這封信的內容:「你乾脆這麼寫:哈澤洛夫先生,我還要問的是您的金牙齒。那些金牙齒是真的嗎?您過去是否有別的牙齒?如果您曾經有過別的牙齒,那麼,那些牙齒又在哪兒呢?」 燕妮寫了這封信,哈澤洛夫先生立即就回信說:金子是真的;過去他曾經有過又小又白的牙齒,有三十二顆;他把那些牙齒扔掉了,扔進了身後的灌木叢中,後來鎮了新牙,鑲上了金牙齒;這些金牙比三十二雙芭蕾舞鞋還要貴。 這時我對燕妮說:「現在你數一數,看看你的項鍊有多少個橡皮墊圈。」 燕妮數完之後感到困惑不解:「多湊巧啊,也是三十二個,不多不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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