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君特·格拉斯 > 狗年月 | 上頁 下頁
八八


  除了坐公共汽車外,這是我第一次坐真正的小汽車。還在路上,我父親就彎下腰來,沖著我的耳朵大聲講道:「這是你一生中的一個偉大時刻。把眼睛睜得大大的,你就會什麼東西都看得見,以後就可以給人講這些事了。」

  我把眼睛睜得很大,迎面吹來的風把眼淚都給吹出來了。就是現在,在我完完全全按照父親的意思,也同樣按照布勞克塞爾先生的意思,講述我圓睜雙眼將它們吞下去,然後作為回憶積累起來的事情時,我的眼睛仍然感到疲勞,變得潮潤。當時我擔心,我很可能淚眼模糊,看不清元首。如今我必須盡力,別讓那時的任何東西由於淚眼朦朧而變得模糊不清。當時那些東西笨手笨腳,身穿制服,旗幟飄揚,陽光照耀,具有世界意義,汗流浹背,實實在在。

  當我們從公務車上下來時,措波特療養大廈和格蘭德飯店使我們變得非常渺小。療養地的花園已被封鎖;我們——這些居民就站在那後面,他們的聲音已經沙啞。就連通往大門的寬闊斜坡也由雙崗把守,不讓通過。元首不得不三次停下車,從旁邊伸出手來,揮動著一張紙。我忘了講大街上的旗幟。在我們這兒,埃爾森大街上已經掛滿了長長短短的囗字旗。一些窮人,或者說一些儉省人,這些人不能或者不願做正規的旗子,便把小紙旗塞進栽花的木槽當中。一個旗架空著,它危及到所有插上旗子的旗架,這個旗架是參議教師布魯尼斯的。不過我相信,在措波特,所有的人都升了旗。不管怎樣,看起來是如此。有人在格蘭德飯店三角牆上那扇圓形窗戶通往飯店正面的右角上栽了一根旗杆。那面千字旗經過五個樓層,直掛到接近大門的地方。這面旗子看起來很新,幾乎沒飄動,因為飯店的大門一側背風。要是我肩上扛著一隻猴子就好啦,這只猴子也許會順著旗子往上爬,爬五層樓高,爬到旗子最上面。

  一個身穿制服、歪戴著縮了水而顯得太小的鴨舌帽的巨人在飯店大廳裡接待我們。他領著我們經過使我膝蓋發軟的地毯,斜穿大廳,穿過這個鬧哄哄的地方。人們來來往往,輪流換班,相互通報,遞交東西,接受東西——全是勝利和有若干個「零」的俘虜數字。有一個階梯通向飯店的地下室。在右手邊,給我敞開了一道鐵門:在格蘭德飯店的防空掩蔽所裡,已經有好幾個立下功勳的市民在等待。在我們身上進行了搜查,在電話查問之後,允許我保留我的少年隊旅行刀。我父親必須交出他那把精緻的小折刀,平時他用這把刀切斷他那外層顏色欠佳的雪茄煙上的凹痕。在立下功勳的市民當中,有那位來自奧拉的勒布先生,在那時因為同樣的目的從許德爾考來的特克拉就是他的狗。特克拉同哈拉斯產下了親王。所有這些立下功勳的市民,也就是我父親,勒布先生,幾位戴著金色党徽的先生,四五個身穿制服但是都比我大的男孩,我們大家都靜悄悄地站著,在進行預習。電話鈴響了多次:「沒問題,是的,隊長,可以進行!」在我父親交出他的小折刀之後大約十分鐘,他又得到了小刀。那個巨人和值勤副官說了一聲「大家注意聽」之後,開始進行解釋:「元首現在不能接見任何人。有許多偉大的重要任務要完成。現在必須往後退,保持沉默,因為在所有的戰線,武器都在代表我們大家講話,這就是說,也代表您和您以及您!」

  他立即開始非常熟練地散發元首那明信片大小的照片。親筆簽名使這些照片成為無價之寶。我們已經有了這樣一張親筆簽名的明信片;可是第二張明信片——這張明信片就像第一張那樣,放到玻璃下面,放進了一個鏡框裡——表現的是一個比第一張明信片更加嚴肅的元首:他身著軍灰色服裝,沒有穿巴伐利亞民族服飾的上裝。

  大家已經從防空掩蔽所裡蜂擁而出,有的感到輕鬆,有的感到失望。這時,我父親同值勤副官打招呼。我真佩服他的勇氣;不過,在木工同業公會和手工業者同業公會中,他也是以此出名的。他出示納粹党省黨部首腦的一封陳年舊信——當時哈拉斯還樂於交配——給這位副官作了一次有關該信前後情況的簡短、實際的報告,機械地背誦出哈拉斯的譜系來——佩爾昆、森塔、普魯托、哈拉斯和親王。副官看來興致勃勃。我父親最後說:「既然現在牧羊犬親王正在措波特,我請求允許我看一看這條狗。」結果允許我們看一看;就像允許我們一樣,也允許那位怯生生地站在一旁的勒布先生看一看。在飯店大廳裡,這位值勤副官向另一位同樣魁梧的、身著制服的軍官揮手,要他過來,給他作了一些指示。第二個巨人有一個登山運動員的臉膛,他對我們說:「你們跟我來。」勒布先生踮著低幫鞋的鞋尖走過地毯。我們穿過一個大廳,在廳裡有十二台打字機在發出嗒嗒聲,有更多的電話在使用。一條通道好像沒有盡頭,走了好多道門。人們迎面而來,夾著公文,趕緊讓開。勒布先生對每一個人都打招呼。在一個門廳裡,六把有圓形雕飾的沙發椅圍著一張沉重的椴木桌子。木工師傅的目光在拍擊著這些家具。是貼木板和鑲嵌細工。三面牆壁全裝上了厚重的框架,畫著果品、狩獵生活和農村生活情景的美術作品。第四堵牆安裝的是玻璃,像天空一樣明亮。我們看見格蘭德飯店的溫室,看見古裡古怪的、難以置信的、禁止栽種的植物。這些植物很可能都在吐露芬芳,不過我們隔著玻璃,什麼也沒有聞到。

  在溫室中間,坐著一個身穿制服的人。他很可能被植物的芳香弄得疲倦了,這個人同我們的巨人相比,顯得矮小。在他腳旁,有一條發育得很充分的牧羊犬在玩一個中等大小的花盆。盆中原有的花草——一種淺綠色的纖維狀植物,連根和厚實的土壤在一起,就擺在旁邊。這條牧羊犬在轉動空花盆。我們覺得聽見了轉動的聲音。站在我們身旁的這位巨人用指節敲著玻璃牆。狗立即停止了嬉戲。門衛扭過頭來,上身並沒有動一動,便像一個老熟人似的冷笑了一下,然後站起身,大概是想向我們走來,然後又坐了下去。溫室的外層玻璃正面使人可以看到奇妙的景色——看到療養地花園梯地,已經停止使用的巨型噴泉,設計很寬、逐漸變窄而最終變得很厚的木板小橋,有許多同樣類型的旗子,但是除了雙崗之外,沒有人。波羅的海舉棋不定:它忽而綠、忽而灰,它徒勞無益地嘗試著閃爍藍光。不過這條狗是黑的,它四條腿站著,歪著腦袋。這正是我們的哈拉斯,像它還年輕的時候。

  「像我們的哈拉斯!」父親說。

  我說:「就是我們的哈拉斯。」

  勒布先生補充道:「可是它這長長的臀部卻是從我的特克拉那兒傳下來的。」

  我父親和我都說:「這個我們的哈拉斯也有。它有一個長長的、稍微有點下垂的臀部。」

  勒布讚賞道:「上唇的下垂部分併攏得多緊,多合適啊,就像我的特克拉一樣!」

  父親和兒子齊聲說:「我們的哈拉斯也併攏得很緊。腳趾也一模一樣。還有耳朵的姿態,就像一個模子鑄出來的!」

  勒布先生只看到他的特克拉:「我敢說——人們可能弄錯了——元首這條狗的尾巴同我的特克拉的一樣長。」

  我代表我父親講道:「我敢打賭,元首這條狗同我們的哈拉斯一樣,直到前肩隆起的地方,都是六十四釐米。」

  我父親敲敲玻璃牆。元首的狗叫了兩聲,同哈拉斯的叫聲完全相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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