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君特·格拉斯 > 狗年月 | 上頁 下頁 |
八三 |
|
親愛的圖拉: 瓦爾特·馬特恩沒有去德意志帝國。演出季節持續不斷,一直到二月份,上演劇目表上總有《冰雪女王》;馴鹿必須同冰雪女王一道上場。馬特恩已經不是衝鋒隊隊員了。他成為他早已忘得精光的但是從接受洗禮開始就已命中註定了的天主教徒。在這裡,酒幫了他的忙。一九三八年五月,上演比林格爾①的劇本《巨人》;這個使多納塔·奧普費爾庫赫生了兒子的馬特恩受到多次罰款,因為他喝得暈乎乎地去參加排練。演出季節結束時,他在河中小島上、海港城市裡和茅草堤壩上四處漂泊。見到他的人都聽到他的訴說。他不僅僅在碼頭上、在倉庫之間表演那習以為常的把牙齒咬得格格響的技藝,他還引經據典,自吹自擂。只是在今天,在我能夠查閱一些書本時,我才零零碎碎地得到了一些馬特恩當做名言集錦湊攏到一起的東西。他把基督教禮拜儀式的經文、一個絨球帽的現象學和世俗的亂七八糟的抒情詩混合成一道色拉,還必須調上最便宜的杜松子燒酒。尤其是那些抒情詩——有時候我尾隨在他後面——總索繞在我的耳際,不斷鳴響。這時,死者的鬼魂坐在筏子上。詩中談到瓦礫和狂飲歡鬧的宴席。我這個好奇的孩子對「紫羅蘭波浪」這個詞請來猜去。馬特恩確定了最終目標。好心腸的碼頭工人遇到風從側面刮來,沒有膠合板可裝時,就側耳傾聽:「……為時已晚。」裝卸工人點頭稱是。「哦,靈魂,已經徹底腐爛……」他們拍著他的肩膀。他感謝他們:「為了該隱和亞伯,上帝穿雲破霧四處漫遊,在這兩個人四周是一種什麼樣的兄弟之情啊——這裡的雲霧是有因果關係的,可惡的雲霧,這就是晚年的自我②。」 -------- ①比林格爾(1890~1965),奧地利詩人,劇作家。該劇於1937年發表。 ②這裡的引文摘自德國作家戈特弗裡德·貝恩(1886~1956)於1922年發表的《晚年的自我》一詩。其中該隱與亞伯暗指馬特恩與阿姆澤爾之間的關係。 當時我只預感到,這裡所說的該隱和亞伯指的是誰。我懶洋洋地尾隨在他身後。他在茅草堤壩上的吊車之間跌跌撞撞地走著,滿嘴都是驗屍、恕罪和對死者的讚美詩。在那兒,就在那兒,後面是克拉維特爾造船廠,在感覺到莫特瓦河氣息的地方,聖母瑪利亞在他面前顯現。 他坐在一個系纜柱上,已經多次打發我回家去,可是我不想吃晚飯。在他那個以及其他那些沒有人坐的系纜柱旁,牢牢地掛著一艘中等大小的瑞典貨船。這是一個亂雲飛渡的夜晚,因為這艘貨船在上下顛簸,莫特瓦河對它是又推又拉。那個瑞典人套在系纜柱上的所有鋼索都在嚓嚓作響。可是他卻希望聲音更大一些。他唱出了晚年的自我,唱出了所有的恕罪,哀悼死者的讚美詩,現在他要用鋼索把它收回來。他穿著風衣和燈籠褲,一動不動地坐在系纜柱上,在喝酒之前把牙齒咬得格格作響。他一放開酒瓶的瓶頸,便繼續哼那同一首歌,他的牙齒越來越不鋒利。 他坐在偏遠角落的茅草堤壩旁,坐在位於莫特瓦河與死維斯瓦河交匯處的波蘭之角上。這是一個便於把牙齒咬得格格響的地方。從舒伊滕木板小橋旁的米爾希彼得開過來的渡船把他、我和造船廠的工人渡到對岸去。在渡船上,不,在狐狸土堤上,在雅各布土堤上,在經過煤炭廠時,他開始咬牙齒,但最初是坐在系纜柱上喝酒,然後才把牙齒咬得格格作響,唱道:「發出奇異聲響的長號①……」那個聲音低沉的瑞典人附和著。莫特瓦河又擠又拉,同死維斯瓦河緩緩流出的水混在一起。那些造船廠在推波助瀾,正下夜班。身後的克拉維特爾造船廠,米爾希彼得後面的造船廠,再遠一點的席豪造船廠和車廂製造廠,都是如此。就連那些正在吞食自己的烏雲也都在幫他的忙,而我幫忙,則是因為他需要聽眾。 -------- ①字下加黑點者原文為拉丁文。 懶洋洋地尾隨在後,充滿好奇心,傾聽——這一直是我的長處。 現在,當鉚釘錘沉默下來時,當所有的造船廠都不約而同地、短時間地屏著氣時,剩下的就只有馬特恩的牙齒和悶悶不樂的瑞典人發出的聲音了。這種情況一直持續到風從基爾溝那邊吹來。在那裡,在英吉利防波堤上,牲畜正被趕進屠宰場和棚圈。在日耳曼麵包廠的四層樓房裡一片寂靜,卻又燈火通明。馬特恩已經把瓶裡的酒喝得精光。瑞典人溜走了。我警覺地呆在一節貨車的小調度室裡。有工具棚、倉庫、裝卸台和裝貨吊車的茅草堤壩斜著伸向棕色駿馬堡壘,渡船在那裡燈火輝煌地慢慢駛向布拉班克滅火場。他只還把牙齒咬得格格作響,再也不聽鋼索的擺佈了。如果他不聽鉚釘錘的敲擊聲,他又可能聽什麼呢?是聽嗓子沙啞的牛叫,還是聽敏感的豬叫?難道他在諦聽天使的聲音?奉獻自由創作。他是在閱讀一行行桅頭燈、左轉燈和右轉燈嗎?他是在勾畫微不足道的東西,還是在確定最終的目標?最後的玫瑰、鬼魂筏子、東邊的卵石、船歌、冥府升騰、驗屍過程、印加人的臺地和月宮是否也在顯現?茅草堤壩當然也參與其間,在兩次擦去字跡之後,仍然清晰可見。它在煉鉛廠和泵站上舔著市立鹽倉,從側面對著老城、胡椒城和新城,也就是說,對著聖約翰內斯教堂、聖卡塔琳娜教堂。聖巴托羅繆教堂和聖瑪利亞教堂的剪影撒尿,直到一個女人穿著月色朦朧的襯衣出現。這個女人肯定是從布拉班克乘渡船來的。她走過一個又一個航標燈,沿著茅草堤壩往上溜達,消失在碼頭上那些像鳥兒脖子似的吊車後面,緊接著,在調車岔道之間飄然而過,然後又在一盞燈下重新活躍起來。他把牙齒咬得格格作響,越來越貼近緊靠他那系纜柱的女人:「非常歡迎你!」但是,就像她在他面前縮著身子,有一道微光在襯衣下面護著她一樣,他並沒有站起身來,而是紋絲不動地坐在那兒嘟囔著:「你,你說說,要在這兒幹什麼?你在找我,走得很累了……那你就聽我說吧,瑪麗亞:你知道他呆在哪兒嗎?非常歡迎你,可是你現在得說說,我有什麼過錯,這是在挖苦他,這種事我可沒法忍受。他百無禁忌,原來如此。本來我只是想訓他一通:Cofutatis maledictis①……可是現在他走了,給我留下一些破舊的衣物。我在這些衣物當中放了樟腦丸,你想像得到,我在那些該死的破爛當中都放了樟腦丸!瑪麗亞,你坐。這用的是從銀行取出來的錢,這是真的——可是他呢?他在哪兒呢?難道說他跑到瑞典去了?要不,就是跑到他放著現錢的瑞士去了?是巴黎吧?他適合於呆在那兒。要不就是到荷蘭了?到海外了?現在你總算坐下來了。這一天會變得淚如泉湧……還是小孩時——我的上帝,這個胖墩兒——就老幹這些過頭的事。有一次他想要聖三位一體教堂下面的一個骷髏。他覺得什麼事都可笑,老是魏寧格,所以我們也有他的書。他在哪兒呢?我得找到他。你給我講吧。非常歡迎你。可是,你要給我講。日耳曼麵包廠正下夜班。你看見了嗎?誰會把所有這些麵包吃掉呢?給我講吧。那不是鉚錘的聲音,這些是。你坐。他在哪兒?」 -------- ①拉丁文,原意為:駁斥造謠中傷。此處意為:在被詛咒者遭到拒絕之後。 |
學達書庫(xuoda.com)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