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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〇


  親愛的表妹:

  我們上學時經過的道路兩邊形成了一個引人注目的隊列。海倫妮一朗格學校的女學生們和我同路到新蘇格蘭。在馬克斯一哈爾伯廣場,我得往右上方走,而那些姑娘則走狗熊路,往基督教堂方向走。因為圖拉在我們家半明半暗的走道上等,而且還強迫我同她一道等,等燕妮離開那座股票房。這時,燕妮走在了前面,她走在我們前面十五步,有時候只有十步。我們三個人都儘量保持一段距離。要是燕妮有一根鞋帶散了,圖拉也得把一根鞋帶重新系上。我在往右手拐彎之前,在馬克斯一哈爾伯廣場邊的廣告柱後面停下來,用目光注視著她們倆。圖拉在燕妮後面。可是,從來沒有出現過一次堅持不懈地進行追獵的景象。相反,可以直言不諱地說:圖拉尾隨燕妮,但並不想趕上這個走起路來上身僵直、矯揉造作的女孩。有時候,伴著升到半空的朝陽,燕妮讓她的影子長長地、像木樁那樣細長地落在身後;這時,圖拉正用自己的影子延長燕妮的影子,她寸步不離地跟隨著燕妮影子的腦袋。

  圖拉給自己提出了這項任務,她不僅僅在上學路上跟在燕妮背後,甚至在四點一刻,當鄰居們說「現在燕妮去跳芭蕾舞了」時,她也從樓梯間溜出來,跟在燕妮後面。

  開始時,圖拉只是在到達有軌電車站之前同燕妮保持一段距離,每當有軌電車丁零噹啷地駛往奧利瓦方向時,她便往後轉。緊接著,她就把我的芬尼銅幣拿去,付有軌電車的車費。圖拉不借錢,她拿錢。在波克裡弗克母親的櫥櫃裡,女兒也是不問一問就伸手去拿東西。她與燕妮在同一部電車的拖車裡,不過,圖拉站在後面的平臺上,燕妮站在前面的平臺上。她們沿著奧利瓦宮中花園往前走,仍然保持著習以為常的距離,只是在狹長的玫瑰巷裡,距離才稍微縮短一些。圖拉在「芭蕾舞女教練拉娜·博克一費多洛娃」這塊搪瓷牌子旁邊站了一個小時之久,沒有一個從身邊款款而過的女郎能夠分散她的注意力。芭蕾舞課下課後,她掩著臉,讓一群閒談著、搖晃著練功用品包的芭蕾舞女學員從身邊走過。所有的女孩都用外八字腳走路,在莖稈一樣的脖子上支撐著過於細小的腦袋。雖說現在正是五月份,玫瑰巷卻有片刻工夫散發出粉筆味和針織緊身衣的酸味。走在鋼琴演奏家費爾斯訥-伊姆布斯前面的燕妮正邁進花園大門。這時,圖拉一等到她們兩人拉開適當的距離,便會立即邁出步子。

  這是何等模樣的三搭檔啊!那個弓著腰、穿著護腿鞋的伊姆布斯和這個脖頸上拖著暗黃色辮子的孩子總是走在前面,圖拉隔著一段距離尾隨在後。有一次,費爾斯訥-伊姆布斯環顧四周。燕妮並沒有環顧四周。圖拉經受住了鋼琴演奏家的目光。

  有一次,伊姆布斯放慢了腳步,一面走,一面折下山楂樹的一根嫩枝。他把這根嫩枝別在燕妮胸前。這時,圖拉也同樣折下一根山楂嫩枝,不過她並沒有別在自己胸前,而是在她快步往前趕並重新達到原來的距離之後,把它扔進了一個不長山楂樹的園子裡。

  有一次,費爾斯訥-伊姆布斯停下步子,燕妮停下步子,圖拉也停下了步子。當燕妮和圖拉呆在原地時,鋼琴演奏家極其果斷地往回走,朝著圖拉走了十步,走到圖拉麵前,高高地揚起右臂,擺動著藝術家蓬亂的長髮,伸出鋼琴演奏家的手指,指著宮中花園的方向說:「你就不能安靜下來嗎?難道你就不做家庭作業?走,走開!我們再也不想見到你!」他再一次極其勇敢地往回走,因為圖拉既不答話,也不聽從那個宣揚官中花園的食指指揮。伊姆布斯又回到了燕妮的右面。事情進行得並不順利,在鋼琴演奏家教訓圖拉時,他的頭髮亂得一團糟,必須梳理才行。現在頭髮又整整齊齊地往下飄垂了。費爾斯訥-伊姆布斯邁開了腳步。燕妮邁的是帶外八字的鴿子步。圖拉保持著一段距離。三個人都越來越接近宮中花園入口處對面的有軌電車站。

  親愛的表妹:

  你們的樣子在施加壓力。街上的行人都小心翼翼,避免陷入燕妮和圖拉之間的那段距離當中。在熙熙攘攘的街道上,兩個孩子的行動令人驚異。由於一前一後,毫無掩飾,拉開距離走,她們才得以在一條商業街擁擠的人群中形成一個流動著的空隙。

  圖拉跟在燕妮後面走時從來不帶我們的哈拉斯。但我卻加入了這兩個人的行列,在上學路上,同圖拉一道離開,同她肩並肩沿著埃爾森大街往上走,我們前面那個莫紮特式的辮子是燕妮的辮子。在七月份,出租房屋之間的陽光特別豔麗。在橫跨施特裡斯巴赫河的橋上,我擺脫圖拉,快步走到燕妮左邊。那是一個金龜子很多的年份。它們激動地懸掛在空中,在人行道上到處亂爬。有幾個金龜子已經被人踩死,我們踩死另外的金龜子。後來,那些金龜子乾枯的殘骸老是粘在我們的鞋底上。我在燕妮身邊——她費盡力氣不踩上金龜子——自告奮勇地去背她的練功用品包。她把包遞給我。這是一個天藍色的布包,包外看得出尖足舞鞋的鞋尖。在小錘公園後面——一群群金龜子在栗樹之間飛舞——我放慢了腳步,一直到我背著燕妮的練功用品包在圖拉身邊與她同步而行。在下跨鐵道後面,在每週集市空空的貨攤之間,在潮濕的鋪石路面和清道夫呼呼作響的掃帚之間,圖拉求我把燕妮的包交給她背。既然燕妮從不環顧四周,所以我也就允許圖拉把燕妮的包一直背到最繁華的街道上。在電影院前,燕妮仔細地觀看照片。在那些照片上,有一位女電影演員顴骨寬闊,穿著一件醫生用的白色工作服。我們觀看另一個櫥窗裡的照片。節目廣告上寫著:一位小演員微笑六次。快到有軌電車站時,我又把那個練功用品包拿回來,同燕妮和燕妮那個包一道登上駛往奧利瓦的有軌電車的拖車。在行駛中,金龜子啪啪地撞擊在前平臺的玻璃窗上。過了「白羔羊」車站之後,我帶著包離開燕妮,去看後平臺上的圖拉,不過沒有把包交給她。我為她付車費,因為當時我只要把我父親木工作坊的木柴賣掉,就能攢到零錢,我幹這種事很在行。過了「締結和約路」車站之後,我又回到燕妮身邊,我也想替她付車費,可是她卻出示了她的月票。

  親愛的表妹:

  還在暑假期間就已經聽說,市立劇院的芭蕾舞教練施特內克先生把燕妮招進了兒童芭蕾舞團。她要參加跳聖誕節童話中的舞蹈,排練可能已經開始。據說,這個劇本在本年叫做《冰雪女王》,而燕妮——人們可以在《前哨》上,也可以在《最新消息》上看到這樣的報道——將要跳冰雪女王,因為冰雪女王並不是講話的角色,而是一個跳舞的角色。

  燕妮現在不僅僅乘二路有軌電車到奧利瓦去;她一個星期有三次乘五路有軌電車去煤炭市場。就像馬策拉特先生在他的書中描繪的那樣,從塔樓往外一望,市立劇院就在那裡。

  為了湊足圖拉和我的有軌電車車費,我不得不劈很多木柴,並悄悄把木柴賣掉。我父親嚴格禁止我做這種買賣,可是工長支持我。有一次我遲到了,我就讓我的鞋跟在拉貝斯路的鋪路石子上跑得啪啪響,快到馬克斯一哈爾伯廣場時,我趕上了這兩位姑娘。有人把我給排擠掉了。殖民地農副產品經銷商的公子矮小粗壯,他忽而在圖拉近旁,忽而在燕妮身邊。有時候,他竟然做出平時沒人敢做的事情。他拼命擠到空無一人的距離當中去。不管是在圖拉近旁,在燕妮身邊,還是在她們兩者之間,兒童鐵皮鼓老吊在他的肚皮前。當兩位苗條少女行進的節奏要求敲鼓時,他就把鐵皮鼓敲得更響。聽說他母親前不久剛去世,死於食魚中毒。她是一位漂亮的太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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