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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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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我仍然緊緊地抓住那棵滲水的山毛櫸樹不放。我肯定已經錯過了古滕貝格王國中那個雪人土崩瓦解的時刻,已經不會有嘎嘎亂叫的烏鴉了。它們就像下午那樣,突然嗖的一下沖人雲霄,然後嘎嘎叫著慢慢飛去,甚至在暮色降臨時也要顯示一下異乎尋常的絕技。雪人的雪很快就塌了下去,而且即刻消融。烏鴉從埃爾布斯山上空掠過,向著阿姆澤爾那邊飛去,就仿佛它們只有一個方向似的。可以肯定,就是在那邊,雪也是很快就融化了。 當人們看到這些變化,然而卻既無法相信自己的眼睛,又無法相信雪的奇跡時,誰不會揉眼睛呢?雪人融化時,往往要響起鐘聲。開始時是聖心教堂,然後是位於赫爾曼斯霍夫路的路德教堂。鐘聲響了七下。在我們家,晚餐已經擺在桌子上。父母親站在沉重的、磨得光光的、滿師時做的試件——餐具櫃、碗櫥、小平櫃——之間,望著我那張空著的、滿師時試做的椅子問:哈裡,你在哪兒?你看見了什麼?你會把自己的眼睛揉傷的!這時,在滿是泥濘、百孔千瘡的雪地裡站著的並非燕妮·布魯尼斯;那兒沒有凍得發抖的胖丫頭,沒有冰團子,沒有布丁;那兒站著一個弱不禁風的「苗條女郎」,燕妮那件黃色厚絨呢大衣罩在面上,就像洗滌不當縮了水似的,軟軟地耷拉著。這個「苗條女郎」有一張嬌小、漂亮的臉,簡直就像燕妮那張臉一樣漂亮。可是,它站在那兒顯得很瘦,從它身旁走過時看見它很瘦,它是一個迥然不同的「少女」,一動不動。 烏鴉們已經大聲地嘎嘎叫著飛了回來,落進黑糊糊的樹林之中。可以肯定,就連它們在埃爾布斯山後面也得揉眼睛。當然,就連那裡也是用羊毛織品來應急的。我想爬到埃爾布斯山上去。儘管我踉踉蹌蹌,卻從未摔倒,所以我感到安全。是誰給我拉緊了一根幹的繩索,使勁往上拉呢?是誰把我用繩索吊下山去,不使我摔倒呢? 一個年輕人兩臂交叉,放在胸前,站在污濁的雪地上,一條腿支撐著身體的重心,一條腿虛立著,保持身體的平衡。他貼身穿著一件淡紅色羊毛針織緊身衣,顯然是經過幾次洗滌才成了這種顏色,這件緊身衣以前很可能是鮮紅的。他把一塊像埃迪·阿姆澤爾身上那條披巾一樣織得很粗糙的白色滑雪披巾隨隨便便地搭在左肩上,而沒有十字交叉,把它紮在身後,然後在上面別上安全別針。時裝雜誌上的那些先生就習慣于把他們的披巾像這樣毫不對稱地披在肩上。他站成哈姆雷特和道林·格羅①的姿勢。含羞草和丁香花的氣味混雜在一起。嘴角露出的痛苦表情,很巧妙地使這個姿勢顯得更突出、更明顯、更柔和和更高貴。就連這個年輕人的第一個動作也是沖著這張表情痛苦的嘴巴而來的。就像沒有上油的機械裝置在指揮一樣,他的右手突然往上摸,在嘴裡掏著,這個年輕人是不是在牙齒縫中塞了牛肉絲兒? -------- ①愛爾蘭作家王爾德的長篇小說《道林·格羅的肖像》中的主人公。 在他停止剔牙,伸著雙膝,從臀部那兒弓下腰時,他在幹什麼呢?這個年輕人是在用很長的手指在雪地裡尋找什麼東西吧?也許是尋找山毛櫸果實?尋找一把房門鑰匙?尋找一枚圓圓的五古爾登銀幣?他是不是在尋找另外一類無法理解的價值?尋找雪地裡昔日的經歷?尋找雪地裡的幸福?他是否在尋找雪地裡生存的意義,地獄的勝利,死亡的痛苦?他是否在埃迪·阿姆澤爾那融雪天氣的園子裡尋找上帝? 這當兒,這個嘴角上帶著痛苦表情的年輕人找到一種東西,又找到一種東西,第四次、第七次找到,在身前、身後和身旁找到。每當他找到時,他便用兩根長長的手指把拾物拿到月光下去。月光閃爍,恰似白色海泡石做成的珠子。 這時,我又想爬到埃爾布斯山上去。就在他四處尋找,也找到東西,還把拾物拿到月光下的當兒,我平平安安地滑下山去,找到我那棵山毛櫸樹,希望在古滕貝格的林中空地上找到熟悉的胖丫頭燕妮。可是在那兒立著的仍然是那個不可靠的「苗條女郎」,身上披著燕妮那件應急用的厚絨呢大衣。月光照到它身上,就會投下一道細長的影子。可是就在這時,這個「苗條女郎」把雙臂伸向兩側,腳尖朝外,腳跟挨著腳跟地站定了。換句話說,這個「苗條少女」按照芭蕾舞的規定,站一位,儘管沒有明顯的訓練把杆,但立即就可以開始進行嚴格的扶把訓練,可以全蹲——站半腳尖——平衡,兩臂呈花環狀,在站一位、二位和五位時,每站一位分別做兩次。然後,她轉八次腳位,用屈膝結束八個空中的代嘎熱。十六次輕快的踢腿使「苗條女郎」開始鬆動了。在呈二位單腿劃圓圈時——該動作在兩腿呈併攏位置並保持平衡中結束——在手臂往前呈舞姿時,緊接著在往後時,「苗條女郎」顯得十分柔軟。她越變越軟,越變越弱。木偶般機械性的手臂動作轉化為舒展自如的手臂動作,燕妮那件厚絨呢大衣已經從一隻手那麼寬的肩膀上滑下來。她在側面來的泛光下練習了八次十字大踢腿——提腿,約小於一扌乍寬,但要成一條直線,就好像維克托·格佐夫斯基①夢想的那個「苗條少女」及其線條一樣——以交叉的阿拉貝斯克舞姿結束。 -------- ①維克托·格佐夫斯基,舞蹈家、芭蕾舞舞蹈動作設計者和芭蕾舞教師。 當我又想爬上埃爾布斯山時,刻苦的「苗條少女」已經在支撐腳的踝骨上開始小繃腳擦地。這是漂亮的、大幅度的手臂動作,這個動作把星星點點、地地道道的古典精華撒向融雪天氣的天空。 那麼,在埃爾布斯山的另一側情況又如何呢?在有幾次月亮照到山頂上時,我真以為阿姆澤爾園子裡這個年輕人不僅僅有阿姆澤爾的白色滑雪披巾,還有阿姆澤爾的一頭紅發,不過這頭紅發並不是留著短茬兒直立著,而是平平整整地貼在頭上。現在,他站在他那堆塌下去的雪堆旁。他背對著那群身披粗黃麻布和穿著褐色蹩腳衣服的稻草人,在瘦小的臀部上面有一對寬闊的肩膀。是誰讓他長得這麼完美呢?在他向側面伸開的右手中拿著某種頗為珍貴的東西。他的支撐腿斜站著,虛立的腿懶洋洋地立著。彎彎曲曲的脖頸線條,頭路線條,在雙眼與伸開的手之間帶小點子花紋的線條,它們是一種使人入迷、使人出神、使人永志不忘的線條,是那喀索斯①!我已經又想著爬上山去窺視刻苦的「苗條少女」全蹲的舞姿了,因為我沒有看到在伸開的手中有任何一樣比較珍貴的東西。這時,那個年輕人開始採取行動:他往身後拋去的東西在劈里啪啦地掉進榛子樹叢,掉進我的染料樹林之前,在月光下閃爍,也許閃爍了二十次,或者三十二次。我在摸索,尤其是在他好像用卵石打中了我之後,情況更是如此。我找到兩顆牙齒。這兩顆小小的、保養得很好的、牙根健康的牙齒具有保存價值。他把人的牙齒隨手亂扔;他也不回頭看看,而是步履輕快地橫穿過園子。他一縱身,就跳上通往陽臺的臺階。月亮走了,他也走了。但是緊接著,一道小小的、大概是用布塊遮起來的電燈光照亮了他這個在阿姆澤爾別墅裡忙忙碌碌的人。先是在這扇窗裡,然後是在下一扇窗裡,出現了一道燈光。有人急匆匆地走來走去。搬了些東西,又搬了些東西。這位年輕人在收拾阿姆澤爾的行李,在忙碌。 -------- ①那喀索斯,希臘神話中因愛戀自己在水中的影子而憔悴致死的美少年,死後化為水仙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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