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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五


  圖拉也許能夠進行比較——

  因為在埃爾布斯山後面,在阿姆澤爾的園子裡,還立著一個雪人。圖拉沒有進行比較,不過烏鴉們卻在進行比較。當九個用粗黃麻布打扮起來、穿著褐色蹩腳衣服的稻草人在後面打盹兒時,那個雪人卻成了整個園子的中心。阿姆澤爾園子裡的這個雪人沒有鼻子。沒有人把山毛櫸果實做成的眼睛安到他頭上。他頭上沒有套上羊毛小帽。他不能用幹樹枝手臂敬禮、揮手,表示絕望的感情。為此,他有一個紅色的、越張越大的嘴巴。

  這九個身穿防雨大衣的「人」在這件事情上比圖拉更急。他們翻過籬笆,在森林中往下面走,而這時,我們同圖拉一起,仍站在我們那些停在森林邊緣的雪橇面前,凝視著那個戴著燕妮那頂羊毛小帽的雪人。烏鴉們又飛落到林中空地上。不過,它們並不棲息在山毛櫸樹林中,而是發出刺耳的聲音,先是在古滕貝格鑄鐵神廟上空,然後是在雪人上空異常緩慢地盤旋。庫登佩希向我們哈著冷氣。雪中的烏鴉是黑色的窟窿。在埃爾布斯山的兩側,暮色正在降臨。我們滑著我們的雪橇離開了那兒。我們冬衣裡面的身子感到熱烘烘的。

  親愛的圖拉表妹:

  這件事你沒有想到:隨著暮色的降臨,出現了融雪天氣。人們根據這種融雪天氣說現在開始轉暖了。這就是說:融雪天氣開始了。風變得柔和起來。山毛櫸樹滲出了水滴,壓在樹枝上的積雪在掉落,樹林中發出撲騰撲騰的響聲。一陣融雪天氣輕柔的和風更起到推波助瀾的作用。零星小雨在雪地上滴出一些窟窿。我頭上滴出一個窟窿,因為我就呆在山毛櫸樹之間。要是我同別人一道滑著他們的雪橇回家去,我頭上也還是會滴出一個窟窿來。沒有任何人,只要他想留下或者回家去,可以躲過這種融雪天氣。

  那兩個雪人——一個在古滕貝格的王國裡,一個在阿姆澤爾的園子裡——依然一動不動地位立著。黃昏留下的是一片慘白色。烏鴉們在另外的地方講述著它們在別處見到的事情。這時,古滕貝格紀念碑鑄鐵蘑菇屋頂上的雪帽子滑了下來。不只是山毛櫸,就連我也在冒汗。平時麻木不仁的、用生鐵鑄成的約翰內斯·古滕貝格冒出了濕氣,在泛著微光的柱頭之間閃閃發光。在林中空地上空,甚至在森林中止而與別墅園圃毗鄰的那個地方上空,在朗富爾上空,天又往上挪動了幾層樓的高度。飛渡的野雲胡亂匯成一團,飄向海洋。夜空透過一些窟窿露出星星點點的光亮。最後,斷斷續續地出現了一彎國空一切的、融雪天氣的新月。這彎新月時而用被蝕掉後剩下的月牙兒、時而在變碎的面紗後面向我顯示,在林中空地上,在庫登佩希王國裡,在融雪天氣時,發生著什麼樣的變化。

  古滕貝格亮光閃閃,栩栩如生,但仍然呆在他的神廟裡。乍一看,好像這座森林要往前邁進一步似的;可是仔細一看,在大範圍的月光下仔細一看,森林在往後退;只要月亮一消失,它就縮短戰線,向前進;然後它又往後退,也不知道自己要幹什麼,在所有這些來回往復之中,失去了它在雪天用自己的全部枝杈所承受的積雪。就這樣,森林沒有了負擔,借助融雪天氣的和風,開始沙沙作響。枝杈搖曳的耶施肯塔爾森林和生鐵鑄成的約翰內斯·古滕貝格,再加上一彎令人毛骨悚然的新月,把我——森林中的哈裡嚇得直冒冷汗,全身都濕透了。我拔腿就逃,離開這裡!我踉踉蹌蹌地爬上埃爾布斯山。這裡海拔八十四米。我坐著雪橇從埃爾布斯山上滑下來,一心想著離開,離開,離開,卻停在了阿姆澤爾園圃前。月亮消失時,我透過滴著水的榛子樹和氣味刺鼻的染料樹四下探望。一旦月光的亮度允許,我就用拇指和食指給阿姆澤爾園子裡的那個雪人量尺寸。雪人雖然縮小了,但卻依然儀錶堂堂,威風凜凜。

  這時我雄心勃勃,要去埃爾布斯山另一側給那一個雪人量尺寸。我在盡力往上爬時一再滑倒。我當心別在往下滑時把隨之而來的雪崩帶到林中空地上,帶到古滕貝格的王國裡。往旁邊一跳救了我,我抱著一棵正在滲出水滴的山毛櫸樹。我讓水滴在發熱的手指上流過。我忽而從樹幹左邊、忽而從樹幹右邊察看林中空地。一旦月亮穿過林中空地,我就緊跟著用進行測量的手指給古滕貝格小神廟前的雪人量尺寸。雖說圖拉的雪人縮得並不比埃爾布斯山那邊那個阿姆澤爾的雪人更快,但它卻顯露出一些更為明顯的跡象——他的幹樹枝手臂垂了下去。他的鼻子掉了。森林中的哈裡認為可以看出:用山毛櫸果實做的眼睛挪近了,使雪人具有一種陰險的目光。

  當我想要瞭解到最新情況時,我不得不再一次爬上活躍的埃爾布斯山,順著埃爾布斯山緩緩地向下滑,滑到染料樹林中。乾枯的豆殼悉索作響。染料樹的臭味使我感到困倦。可是,染料樹的豆殼卻把我從昏昏欲睡中喚醒,迫使我用拇指和食指對這兩個逐漸縮小的雪人保持忠誠。在多次上上下下地來回折騰之後,兩個雪人猶豫不決地屈服了,也就是說:它們的上部變小了,它們的腰身下面像粥一樣脹得很大,它們立在越長越粗的腳上。

  有一次,在阿姆澤爾那一邊,一個雪人向側面傾斜,就好像一條短了一截的右腿使他變歪了似的。有一次,在古滕貝格王國裡,一個雪人挺出肚子,從側面看活像一個佝樓狀的空心十字架。

  另外有一次——我檢查阿姆澤爾的園子——那個雪人的右腿又長起來,他再也不會令人遺憾地歪著身於了。

  有一次——我從阿姆澤爾的園圃日來,用又濕、又熱、粘糊糊的羊毛手套緊緊抓住正在滲水的山毛櫸——正如月光所證實的那樣,古滕貝格的鑄鐵小神廟空了!真可怕!在月亮突然明亮起來的那一瞬間,小神廟空了!在月亮被遮住時,神廟成了一四零亂的陰影,庫登佩希正在半路上。他汗流使背,閃閃發光,他的身子用生鐵鑄成,還留著鐵鑄的拳曲鬍鬚。他拿著打開的鐵書,拿著棱角尖尖的鐵字,在山毛櫸樹之間找我,想用這本書把我抓住,想用鐵書把我壓扁,他需要我——森林中的哈裡。是什麼東西在那兒籟籟作響?是森林嗎?是那個留著一綹美髯在山毛櫸樹幹之間穿越灌木叢的古滕貝格嗎?難道說他——很想抓住哈裡——在那裡,在哈裡所在之處,已經把他的書打開了不成?現在他需要哈裡。哈裡在找什麼?難道他不該去吃晚飯?這是一種懲罰,它叫人難堪,簡直是鐵面無情。另外,還有一個證據證明:月光在引起恐懼的同時,還可以迷惑人。當雲團賜給這個騙子一個頗為巨大的窟窿時,這個鐵人又會堅定不移地呆在他的鐵殼裡,發出融雪天氣的光輝。

  我感到高興的是我用不著呆在古滕貝格的紀念冊中。我精疲力竭地順著我那根滲著水的山毛櫸樹往下滑。我強迫我那雙疲憊不堪的、受到所有這些恐懼驅使的眼睛四處張望,繼續注意這個雪人。可是這些眼睛,這些沒有上閂的百葉窗,要是有一陣風刮來,它們就會立即關上,然後再打開。它們盡可能地發出格格聲。在這當兒,我提醒自己,要一心想著自己的任務,別偷懶。你不能睡覺,哈裡。你必須爬上埃爾布斯山,走下埃爾布斯山。山頂海拔八十四米。你必須走進染料樹林,走到乾枯的豆殼之間去,必須記下阿姆澤爾園子裡那個雪人想變成什麼樣子。站起身來,哈裡,往上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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