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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四


  埃迪·阿姆澤爾用帝國總理的方式,也就是彎著手臂,接受正在列隊行進的衝鋒隊的敬禮。對著自己和九個整裝待發的人吹進行曲,這一次吹的是《巴登魏爾進行曲》。

  圖拉並不知道的事情是——

  當埃迪·阿姆澤爾還在吹口哨時,古滕貝格就已向這一群人投來了陰沉恐怖的目光。這群人雖說同各式各樣的大雪橇一起擠在他的禁區內,但同他仍然保持著適當的距離。後來有一個小傢伙終於退了出去。這個身穿厚絨呢大衣的漂亮小妞註定要去履行義務。燕妮·布魯尼斯跺著腳,一步挨一步地走向鑄鐵像。新降的雪落在積雪上,在橡皮鞋底下面結成了團。燕妮長高了足足有三釐米。確實,烏鴉正從耶施肯塔爾森林的白色山毛櫸林中騰空而起。積雪從樹枝上撲騰撲騰往下掉。一種輕微的恐懼爬上了燕妮的小手。她又長高了一釐米,因為她一步挨一步地更接近鑄鐵神廟了。與此同時,那些烏鴉正在天上飛來飛去,嘎嘎直叫,九隻黑色大鳥掠過埃爾布斯山上空,落到把森林同阿姆澤爾的園子隔離開來的山毛櫸林中。

  圖拉無法知道的事情是——

  在烏鴉搬家時,呆在阿姆澤爾園子裡的不僅僅是埃迪·阿姆澤爾,以及他那九個正在列隊行進的衝鋒隊隊員,還有五六個或者更多的假人——不是阿姆澤爾,而是親愛的上帝給它們裝上了機械裝置——正在把雪踏緊。並非阿姆澤爾的工作室把它們製造出來的。它們戴上面具,用衣服裹住身子,行跡可疑地從外面翻過籬笆,進入園子。它們戴著把帽檐拉得很低的平民帽,穿著肥大的防雨大衣和齊眉高的、有裂縫的蹩腳黑衣,這種打扮別出心裁,令人恐懼。不過,它們並非稻草人,只要阿姆澤爾那些假人體內的機械裝置開始往後倒,它們就是翻越籬笆、栩栩如生的人物。九根右邊敬禮的棍棒猛然一下放了下來;腰帶扣前的橡皮手套呼的一下滑下去了;正步簡化成了齊步,然後是喪禮行進的步子,然後是慢步,最後停下來;機械裝置的嗒嗒聲停止了;這時,埃迪·阿姆澤爾縮回了撅著的嘴唇;撅著的豬嘴再也不吹口哨;他歪著頑固的腦袋,戴著搖搖晃晃的無簷毛線帽子,好奇地望著他的不速之客。當他那九個別出心裁的人物就像接到命令似的停下步來時,當轉動得發熱的機械裝置慢慢冷卻下來時,九個偽裝起來的人物便有規律地動作起來。他們圍成一個半圓圈,透過黑色面具,把熱氣呼到一月份的空氣中去。他們一小步、一小步地往近靠,把圍著埃迪·阿姆澤爾的半圓圈變成圍著埃迪·阿姆澤爾的圓圈。他很快就可以聞到他們的氣味了。

  這時圖拉把烏鴉都叫回來——

  她叫那些發出不和諧聲音的鳥越過埃爾布斯山,回到古滕貝格紀念碑四周的山毛櫸樹林中。烏鴉們看見燕妮站在通往庫登佩希鑄鐵神廟的花崗岩臺階前發愣,然後又用圓臉往後瞧。燕妮看見圖拉,看見我,看見小埃施、亨斯興·馬圖爾、魯迪·齊格勒,她從遠處看見所有的人。她是不是在數?這九隻烏鴉是不是在數,有七、八、九個孩子站在一堆兒,另外還有一個小孩獨自一人?天並不冷。有一股潮濕的雪味兒和鑄鐵味兒。「現在就跳舞,圍著他跳來跳去!」圖拉大聲叫道。森林發出回音。我們也大聲叫著,而且是鸚鵡學舌般地叫著,好讓她開始跳舞。好讓這個舞立即就跳完。山毛櫸樹林中所有的烏鴉、鑄鐵蘑菇屋頂下的庫登佩希和我們都看見,燕妮把右邊那只系著帶子、裡面塞進羊毛褲腿的鞋從雪地裡拔出來,用右腿在做一個吸腿伸展之類的動作,這是吸腿伸展的舞步。還在她把右邊的鞋子再一次埋進雪地裡,拔出左腳之前,雪塊就已經從鞋底上掉了下來。她重複了一次這個無可奈何的角度,用右腿站立,抬起左腿,敢於來一個空中單腿劃圈,落五位;在做手臂的姿勢時,讓兩隻小手平放在空中,以一個前面交叉的阿蒂迪德姿勢開始,做一個敞式阿蒂迪德姿勢。當她做後面交叉的阿蒂迪德姿勢時,她失敗了,第一次摔倒了。她從地上爬起來時,身上穿的再也不是淡黃色的大衣,而是撒上了白色粉末的厚絨呢大衣了。在滑下來的羊毛小帽下面,現在,小步跳躍應當把對庫登佩希表示敬意的舞蹈繼續進行下去。從五位進入半蹲,成小尚日芒姿勢。接踵而來的造型很可能就是難度很大的阿桑布萊舞步,可是燕妮第二次摔倒了。當她試著像一個芭蕾舞女演員那樣炫示一種大膽的貓步時,她第三次摔倒了。她不是停在空中,而是摔下來,不是處於失重狀態下使生鐵鑄成的庫登佩希感到高興,而是「撲通」一聲,像一隻口袋似的,重重地摔到雪地上。這時,烏鴉們從山毛櫸樹林中騰空而起,嘎嘎亂叫。

  圖拉允許那些烏鴉離開了——

  他們在埃爾布斯山北側看見,那些偽裝起來的「人」不僅僅在埃迪·阿姆澤爾四周圍成了一個圓圈,而且還把圓圈圍得更緊。九件防雨大衣肩並肩靠在一起。阿姆澤爾猛然一下把光閃閃的頭從一個「人」轉向下一個「人」。他立刻就踏起了碎步。他身上的毛織品豎了起來,形成很多倒鉤。他讓汗水從光光的前額上流出來。他放聲大笑,用兩片嘴唇之間不安分的舌尖考慮道:「這些先生要幹什麼呢?」他閃現出一些阿姆澤爾式的念頭:「我要不要給這些先生煮一杯咖啡呢?也許家裡還有蛋糕吧?要不,就講一個小故事吧。你們知道吮奶鰻鱺的故事嗎?要不,就講磨坊主和正在說話的黃粉(蟲甲)幼蟲的故事,或者講十二個無頭修女和十二個無頭騎士的故事?」可是,這九個有十八個眼縫的黑衣拉普人似乎應聽從一種默默發出的誓言。然而,當盡可能地把煮咖啡的水放到爐子上,想要作為一個結成團的球體突破這個由防雨大衣和帽檐壓得很低的帽子組成的圓圈時,回答他的是毫不掩飾的、赤裸裸的、狠狠的一拳。他帶著粘亂的羊毛往後倒,但很快便重又爬起來,拍掉黏附在身上的雪。這時,第二拳又擊中了他。烏鴉們從山毛櫸樹林中展翅飛起。

  圖拉叫過她——

  因為燕妮再也不想跳舞了。在摔倒了第二次和第三次之後,她就像一個雪球似的,鳴咽著向我爬來。可是圖拉還不滿足。當我們仍然寸步不離地呆在原地時,她卻在雪地上不留任何痕跡地一掠而過,向著雪球燕妮飛奔而去。當燕妮想站起身來時,圖拉卻把她直往後推。燕妮很難站穩腳跟,她又倒下了。誰會相信她在白雪下面穿著一件厚絨呢大衣呢?我們退向森林邊緣,從那裡觀看圖拉如何動作。烏鴉們在我們頭頂上感到歡欣鼓舞。燕妮有多白,古滕貝格紀念碑就有多黑。圖拉在格格地笑著,笑聲的回音穿過林中空地,向我們招手。當燕妮在雪地裡打滾時,我們正呆在山毛櫸樹下。她非常安靜,變得越來越胖。當燕妮再也沒有能力站立起來時,烏鴉們已經刺探了足夠的情報,便拍著翅膀向埃爾布斯山上空飛奔而去。

  圖拉對付燕妮輕而易舉——

  可是,只要埃迪·阿姆澤爾提出問題,那他就必然遭到拳頭的回敬。對於這一點,烏鴉們可以作證。除了一個拳頭之外,所有回敬他的拳頭都默不作聲。這個拳頭揍在他身上,而且還在黑布後面把牙齒咬得格格作響。從流著紅色液體的阿姆澤爾嘴裡,冒出一個問題引人注目:「是你嗎?嗎你是?」可是這個格格作響的拳頭並不吭聲,而是猛然一擊。別的拳頭都已停止揍人,只有這個格格作響的拳頭還在不停地揍。因為阿姆澤爾再也不想爬起身來,它就朝阿姆澤爾彎下身去。它多次故意地從上到下撞傷流著紅色液體的嘴巴。他也許還想提出「是你嗎」這個問題,然而他只是動了動小小的、造型美觀的珍珠牙。在冷冰冰的雪地上有熱乎乎的鮮血,有兒童鼓,有波蘭人,有帶著摜奶油的櫻桃。雪地上有血。就像圖拉使少女燕妮在雪地上打滾一樣,現在他們正在使他打滾。不過,圖拉首先完成了她的雪人。

  她用張開的手在雪人四周把它拍緊,把它立起來,三兩下就給它做好了一個鼻子。她環顧四周,找到燕妮的羊毛小帽,把這頂帽子套在這個雪人像南瓜一樣圓的頭上,用鞋尖在雪地上劃著,一直劃到她遇到樹葉、空殼的山毛櫸果實和乾枯的樹枝。她把兩根樹枝分別插在雪人左右兩邊,給雪人安上山毛櫸果實眼睛,然後走開,她同自己的作品保持著一定的距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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