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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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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拉: 正在下雪。當時在下雪,今天也在下雪。當時大雪紛飛,現在也是大雪紛飛。當時雪花飛舞,現在也是雪花飛舞。當時落雪,現在也在落雪。當時降雪,現在也在降雪。當時大雪飄舞,現在也是大雪飄舞。當時鵝毛大雪紛紛揚揚,現在也是鵝毛大雪紛紛揚揚。雪花沉重地落下,落在耶施肯塔爾森林裡,落在綠色森林裡,落在興登堡大街上,落在克萊大街上,落在朗富爾市場和施馬根多夫的貝爾卡市場上,落在波羅的海和哈韋爾湖上,落在奧利瓦,落在施潘道,落在但澤-席德利茨,落在柏林一利希特爾費爾德,落在埃毛斯和莫阿比特,落在新航道和普倫茨勞山上,落在薩斯佩和布勒森,落在巴貝爾斯山上和施泰因施蒂肯,落在韋斯特普拉特①四周的磚牆上以及在兩個柏林之間迅速建成的城牆上,而且積在上面。雪落下來,又積在上面。 -------- ①韋斯特普拉特,位於但澤灣,1939年9月1日,在此打響了二次大戰的第一陣槍聲。 為了圖拉和我—— 雪下了整整兩天——我們準備好雪橇,等著下雪——雪積了起來。開始是像重體力勞動者一般的雪歪歪斜斜地落下來,然後是鵝毛大雪紛紛揚揚——在這種牙膏一樣白的燈光下,留下一圈詭計多端的痕跡,在逆光中又變成灰色乃至黑色。這是一團既潮濕又粘糊的雪。從東部地區歪歪斜斜飄落下來的雪再一次落到這些雪上。在這樣的情況下,這種在夜晚朦朦朧朧中四處滲透的中等程度的寒冷,使所有的籬笆在早上都壓上了新的重荷,樹上的枝椏都被壓得嚓嚓直響。要把街道、有軌電車道和人行道清除乾淨,需要不少勤雜工,需要很多失業者,需要技術救援組織和全市的所有車輛。堆積如山的雪結成冰塊,像山岩似的從埃爾森大街兩邊滑下來,把哈拉斯埋在了下面,埋到了我那木工師傅父親的胸部。當雪山邊緣輕輕往下掉時,圖拉的羊毛帽子就會有兩指寬的地方變成紫色。街上撒了沙子、炭灰和紅色的畜用食鹽。人們用長長的杆子把雪從帝國移民區小果園裡和修道院院長磨坊後面的果樹上打下來。就在他們鏟著,撒著,清除樹枝積雪的當兒,新的雪仍在下個不停。孩子們感到驚奇,老人們在回想:什麼時候下過這麼大的雪呢?住宅勤雜工在駡街,相互說道:「這些錢誰來付?沒有那麼多沙子、炭灰和畜用食鹽。要是雪還不停,那……等到這些雪融化那一天——雪會融化,這種事就像我們是住宅勤雜工一樣,千真萬確——那時候大家都會鑽進地下室,小孩子會得流感,成年人也會得,就像一九一七年那樣。」 下雪時,人們可以透過窗戶往外瞧,可以計算。你的哈裡表兄就幹這種事,他本來不該計算這些雪,而是該給你寫信。當鵝毛大雪紛紛揚揚時,人們就可以跑到雪地上去,張開嘴巴,仰望長空。我就喜歡這樣做,可我又不能這樣做,因為布勞克塞爾說,我必須給你寫信。當某個人是一隻黑牧羊犬時,他就可以從他那白雪皚皚的茅屋裡跑出來,去咬白雪。當某個人名叫埃迪·阿姆澤爾,從少年時代開始就製作稻草人時,他就能夠在鵝毛大雪不斷紛飛時給鳥兒構築雀巢,手拿鳥食,成為樂善好施的人。當白雪落到衝鋒隊的褐色帽子上時,人們就可以把牙齒咬得格格作響。當某個人名叫圖拉,而且體態輕盈時,他就可以不留絲毫痕跡地穿過雪地,跑過雪地。在假期尚未結束,大雪仍然下個不停時,人們可以坐在暖烘烘的書房裡,一邊分門別類地整理自己的雲母片麻岩和雙色雲母片麻岩,整理自己的雲母花崗岩和雲母石板,一邊當自己的參議教師,吮自己的糖塊。當某個人受雇于一家木工作坊當輔助工時,他就可以在驟然下起鵝毛大雪的天氣,用木工作坊的木料做成雪鏟,去掙外快。當某個人必須撒尿時,他就可以把尿撒到雪地上,也就是說,用熱氣騰騰的黃色筆路刻下自己的名字;不過,只能是很短的名字,我就曾用這種方式把哈裡寫到雪地上。那時候,圖拉嫉妒我,用她那雙系帶子的鞋把我的簽名給毀了。當某個人有長長的睫毛時,他就可以用長長的睫毛接住從天而降的雪花;不過,不僅僅是長長的睫毛,還必須是濃密的睫毛,燕妮在她的木偶臉上就有這種睫毛;當她佇立著,感到驚訝時,她那幾乎是水汪汪的藍眼睛就會在蓋上白雪的睫毛下向外張望。當某個人一動不動地站在雪花飄舞的雪地裡時,他就可以閉上雙眼,傾聽雪花飄落的聲音;這種事我經常做,我聽過多次。相對而言,可以把白雪視為棺罩;不過,也不一定非如此不可。作為一個胖乎乎的、在聖誕節得到一部雪橇的棄嬰,可以坐著雪橇去滑雪;不過,沒有人願意帶走這個棄嬰。人們可以在紛飛的大雪中哭泣,不過除了圖拉,沒有人會注意到這種事情,而圖拉用她的大鼻孔把什麼事都注意到了,她對燕妮說:「你想同我們一道坐雪橇滑雪嗎?」 我們所有的人都去滑雪,我們把燕妮也帶上,因為白雪是為所有的孩子積在那兒的。白雪掩蓋了嘩啦嘩啦下著傾盆大雨和燕妮躺在排水口時發生的故事,而且是多次掩蓋。燕妮對於圖拉的建議感到非常高興,高興得使人感到害怕。當圖拉的面部不露聲色時,她的臉在閃閃發光。因為燕妮的雪橇又新又時髦,所以圖拉只是盡可能地給她提出建議。波克裡弗克刻上花飾的雪杖同圖拉的兩個哥哥一道走了。圖拉不願意坐在我的雪橇上面,因為我老得抓住她,滑不好雪。我們的哈拉斯不能去,因為這條狗在雪地上簡直像發瘋似的;再說它也老大不小了,一隻十歲的獵犬就像是一個七十歲的老翁。 我們拖著我們的空雪橇走過朗富爾,直到約翰內斯草地。只有圖拉有時讓我、有時讓燕妮拉著走。燕妮喜歡拉圖拉,她往往自告奮勇地去拉。可是圖拉只在自己高興時才讓人拉,而在有人願意效勞時卻又不讓人拉。我們在青格勒高地滑雪,在阿爾佈雷希特高地或者市里經營的約翰內斯山大滑道上滑雪。都說這條滑雪道危險,可我——更確切地說,我是個膽小的孩子——卻寧願在當做大滑雪道緩跑場地的坡度比較平緩的約翰內斯草地上滑雪。每當市立滑雪場上人太多時,我們往往就去森林的另一邊滑雪。這一邊在右面,從耶施肯塔爾路開始,在霍赫施特裡斯後面一直延伸到奧利瓦森林。我們滑雪的這座山叫埃爾布斯山。一條滑雪道從這座山的山頂直接通到埃迪·阿姆澤爾在斯特芬路的別墅園圃裡。我們趴在雪橇上,四處張望著,穿過積著白雪的榛子樹叢,穿過即使在冬天也散發出刺鼻氣味的染料樹。 阿姆澤爾老在室外工作。他穿一件鮮紅的套衫。他那編織的、紅色的緊身襪褲消失在膠皮靴子裡。他身後有一個引人注目的大號安全別針,別著一條十字交叉地罩在套衫胸部的白色滑雪披巾。紅色第三次出現,一頂有白色流蘇的紅毛線帽子箍在他的頭上。我們真想笑,但又不能笑,因為一笑,雪就會從榛子樹上掉下來。他在做五個小人兒,這些小人兒就像孤兒院裡的孤兒似的。有時候,當我們埋伏在有積雪的染料樹和黑色染料樹豆殼後面時,有幾個孤兒同女看守一道走進了阿姆澤爾的園子。他們身穿青灰色罩衫,頭戴青灰色帽子,戴著鼠灰色的護耳。他們無父無母,凍得瑟瑟發抖地站在那兒當模特兒,一直站到阿姆澤爾給他們每人滿滿一紙袋糖果,他們才離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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