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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二


  圖拉和我知道——

  阿姆澤爾當時在執行一項任務。瓦爾特·馬特恩曾經把自己的朋友介紹給一位市立劇院經理,那位經理讓舞臺佈景設計師和演員服裝美術師埃迪·阿姆澤爾拿一包草圖和廣告給他看。阿姆澤爾設計的舞臺佈景和女人形象令人滿意,經理委託他為一出鄉土劇設計佈景和服裝。因為在最後一幕時——該劇的故事發生在拿破崙時代,當時本城被普魯士人和俄國人包圍——孤兒們不得不在各條前哨線之間跑來跑去,不得不為符騰堡公爵演唱,所以阿姆澤爾突然冒出了這種阿姆澤爾式的念頭,不把地地道道的孤兒,而是把機械動作的孤兒搬到舞臺上去,因為正如他所說的那樣,世界上沒有任何東西能比一種顫抖著完成的機械動作更打動人心;人們只會想起昔日那些動人心弦的小八音盒。因此,阿姆澤爾以慈善捐贈為代價,把孤兒院的孩子們叫到園子裡來。他讓他們擺好姿勢,唱讚美詩。「偉大的上帝,我們讚美你!」信仰福音新教的孤兒們唱道。我們在灌木叢後面低聲笑著,我們大家都很高興,我們有父有母。

  埃迪·阿姆澤爾在他的工作室裡工作時,我們無法看清他在幹什麼。陽臺上的鳥巢有很多鳥兒光顧,在這個陽臺後面的窗戶只映現出耶施肯塔爾森林。孩子們想,他在裡面肯定也用棉花和衛生紙製作滑稽可笑的孤兒和新娘。只有圖拉和我知道:他在製作一些能夠前進和敬禮的衝鋒隊隊員,因為他們的肚子裡面有機械裝置。有時候我們自以為聽到了機械裝置發出響聲。我們抓住自己的肚皮,在自己身上尋找機械裝置。圖拉有一個機械裝置。

  圖拉和我——

  我們在灌木叢後面再也呆不下去了。首先,天氣太冷;其次,我們老得強忍住笑聲;第三,我們要滑雪。

  當這一條滑雪道帶著我們沿哲學家路往下走,而另一條滑雪道把我們的雪橇帶到阿姆澤爾的園國前時,第三條滑雪道又把我們領到古滕貝格①紀念碑前。在那片林中空地上,從來就看不到有多少孩子,因為除了圖拉之外,所有的孩子都怕古滕貝格,就連我也不願意靠近古滕貝格紀念碑。沒人知道這座紀念碑是怎麼到森林裡來的;很可能是紀念碑的建造者在城裡找不到合適的地方;或者說,他們之所以看中這個森林,是因為耶施肯塔爾森林是一片山毛櫸森林,而古滕貝格在他澆鉛字之前,就用山毛櫸木料雕刻出活版印刷的活字來。圖拉強迫我們從埃爾布斯山往下滑,滑到古滕貝格紀念碑前,因為她想嚇唬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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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古滕貝格(約14世紀90年代~1468),又譯穀登堡,德國工匠,活字印刷術發明家。

  在白色的林中空地中間,矗立著一座用生鐵鑄成的、被煙子熏黑的神廟。七根用生鐵鑄成的柱頭支撐著用生鐵鑄成的、別具一格的蘑菇形屋頂。用生鐵鑄成的、令人毛骨悚然的鏈條由澆鑄而成的獅子嘴咬著,在柱頭與柱頭之間擺動。藍色花崗岩臺階為五級,環繞四周,托起這座房子。在鑄鐵神廟中心,在七根柱頭之間,有一個用生鐵鑄成的人。一絡拳曲的鐵鬍鬚飄垂到這個生鐵鑄成的印刷工的圍裙上。他左手拿著一本鑄鐵做成的黑書,抵住圍裙和鬍鬚,用鑄鐵澆成的右手的鐵食指,指著那本鐵書的字母。只要走上這五級花崗岩臺階,來到鐵鍊前,就可以看到這本書上的字。不過,我們從來不敢走出這幾步。只有身輕如燕的圖拉是例外,當我們在一旁屏著氣時,她卻蹦蹦跳跳地跑上臺階,跑到鐵鍊前。她不用碰到鐵鍊,便輕飄飄地站到了神廟前,坐在兩根鐵柱之間的鐵鍊上,像發狂似的搖晃著。稍停片刻之後,她又從仍在搖晃的鐵鍊上滑下來。現在,她到了神廟裡面,圍著面色陰沉的古滕貝格蹦蹦跳跳,再爬到他那用生鐵鑄成的左膝蓋上去。因為他把穿著鑄鐵涼鞋的鑄鐵左腳踩到了鑄鐵紀念碑的邊上,所以無法再繼續攀登。紀念碑上的碑文是:此乃約翰內斯·古滕貝格。為了能夠理解這個傢伙在像哈拉斯一般黑的神廟裡進行何等黑暗的統治,必須知道,在神廟前面、神廟上空和神廟後面,時而下著鵝毛大雪,時而飄著小片雪花。神廟那用生鐵鑄成的蘑菇狀屋頂戴上了一頂白雪帽子。在下雪時,在被圖拉搖晃的鏈條慢慢地止下來時,在圖拉坐在這位鑄鐵漢子的左腿上時,圖拉雪白的食指——她從不戴手套——拼寫著古滕貝格用鐵手指指示的那些鑄鐵字母。

  圖拉回來時——我們一動不動地站著,困在雪地裡——問我們是否想知道,鐵書上寫著什麼。我們不想知道,於是便一聲不吭地拼命搖頭。圖拉斷定,那些字母每天都換,每天都可以從這本鐵書上讀到一些新的但往往又是令人恐懼的警句。這一次的警句特別使人害怕。「想知道,還是不想知道?」我們不想。後來,在眾弟兄當中,有一個名叫埃施的想知道。亨斯興·馬圖爾和魯迪·齊格勒想知道。海尼·皮倫茨和格奧爾格·齊姆在他們想知道之前,仍然不想知道。最後,就連燕妮·布魯尼斯也想知道在約翰內斯·古滕貝格的這本鐵書裡寫著什麼。

  圖拉在我們這些站著發愣的人四周蹦蹦跳跳。我們的雪橇馱著厚厚的墊子。古滕貝格紀念碑四周的森林變得稀疏起來,無邊無際的天空降臨到我們頭上。圖拉裸露的手指指著亨斯興·馬圖爾:「你!」亨斯興笨嘴拙舌,不知所措。「不,是你!」圖拉的手指指的是我。一定是我哭起來了,要不然圖拉不會立刻就用手指輕輕敲著小埃施,然後又抓住燕妮的厚絨呢大衣:「你、你、你!那上面寫著:你應該上去,要不然,他就會走下來把你抓上去!」

  這時,我帽子上的雪正在融化。「這個庫登佩希①說的是你。他說的是你。他要燕妮去,要不然就來抓你。」圖拉嘴裡重複了好幾遍,越逼越緊。當她在雪地裡、在燕妮周圍畫著魔圈時,那個用生鐵鑄成的庫登佩希面沉似水,正從鑄鐵小神廟裡俯視著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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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庫登佩希即古滕貝格,因受方言影響,發音有一些變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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