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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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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姆澤爾回答說,這正是他的藝術企圖。他不想發表任何評論,而是想用藝術手段,既製造出頂天立地的好漢,也製造出下流坯,魚龍混雜,縱橫交錯,生活本來就是如此。 接著,他便用事先已經做好的支架製作一個粗壯結實的好漢——衝鋒隊員瓦爾特·馬特恩。我們——圖拉和我從夜晚漆黑的園子裡,往燈火輝煌的、裝有椴木護牆板的工作室裡偷看。我們把眼睛睜得圓圓的,看見瓦爾特·馬特恩身穿制服的複製品——那一片片血瘢還可以為「小錘公園」飯店的廳內大戰作證——借助內置傳動裝置的作用,把拍成照片的面部的牙齒顯露出來,讓機械運動的牙齒咬得格格作響。儘管我們只是看見他咬牙齒,但只要看見瓦爾特·馬特恩的牙齒,也就會聽見這些牙齒在咬得格格作響。 圖拉和我看見—— 瓦爾特·馬特恩不得不同他那個衝鋒隊中隊一道,在冰天雪地的「五月草地」大型集會上執行封鎖任務。他在人群中發現了身穿制服的埃迪·阿姆澤爾。先是勒布薩克講話,然後是格賴澤爾和福斯特爾講話。這時下起了鵝毛大雪。人們在持續不斷地高呼「萬歲」,紛紛揚揚的雪片飄進了高呼萬歲者張開的嘴裡。就連黨員同志埃迪·阿姆澤爾也一面高呼著萬歲,一面伸出嘴巴去咬那些經過挑選的大片雪花,一直到衝鋒隊隊員瓦爾特·馬特恩把他拉出人群,從泥濘的草地推到興登堡大街。馬特恩在那兒罵他。我們想,他馬上就會揍他了。 圖拉和我看見—— 埃迪·阿姆澤爾身穿制服在朗富爾市場上為寒冬賑濟募集捐款。他把儲蓄盒搖得啪啪直響,對著人群講一些小笑話,比真正的黨員同志募得的迪特興①還要多。我們想,要是現在馬特恩到這裡來,看到這種情景的話,那…… -------- ①迪特興,二戰結束前東普魯士的貨幣單位,一迪特興相當於十芬尼。 圖拉和我—— 我們使站在弗勒貝爾草地上、處於暴風雪中的埃迪·阿姆澤爾和殖民地農副產品經銷商的兒子感到奇怪。我們坐在一輛停在弗勒貝爾草地上過冬的舊貨車後面。阿姆澤爾和那個侏儒的剪影在暴風雪中顯得異常鮮明。再也找不到比這些影子更不同凡響的影子了,那個侏儒的影子把他的鐵皮鼓影子豎起來,迎著飄飛的雪花。阿姆澤爾的影子彎著腰。兩個影子都把耳朵貼在鐵皮鼓上,仿佛他們在傾聽這種聲音,傾聽十二月的雪花飄落在漆成白色的鐵皮上的聲音。因為從來沒有見過這種寂然無聲的情景,所以我們也就靜悄悄地呆下來,用凍紅的耳朵傾聽著。可是,我們只聽見雪花飄落的聲音,卻沒有聽見鐵皮發出的響聲。 圖拉和我在期待著—— 因為這時我們兩家在聖誕節和新年之間正穿過奧利瓦森林,散一次步。我們望眼欲穿地等候著埃迪·阿姆澤爾。但是他在別的地方,而不在弗羅伊登塔夫。我們在那兒喝牛奶咖啡,坐在鹿角下吃土豆煎餅。在禁獵區內沒有生出多少事來,因為天氣寒冷時,猴子都呆在林務所的地下室裡取暖。我們真不該帶著哈拉斯。可我的木工師傅父親卻說:「這條狗該有一個活動場地。」 弗羅伊登塔爾是一個備受青睞的遊覽地。我們乘二路車來到締結和約路,在有紅色花紋的樹木之間橫穿過樹林之後,山谷變得開闊起來,林務所同禁獵區就展現在我們眼前。不管是山毛櫸還是松樹,我父親作為木工師傅見不得成材的優質樹木,一見到這些樹木就非用立方米來衡量它們的可利用價值不可。而我母親更看重自然,也就是說更看重這些樹木,而不是裝飾世界,所以她情緒不好,但這種心情先是隨著土豆煎餅然後便隨著牛奶咖啡一道消失殆盡了。從事酒菜館行業的林務所租賃人卡明先生在奧古斯特·波克裡弗克和我母親中間坐下來。只要有顧客來,他都要講這個禁獵區的來歷。這麼一來,圖拉和我已經是第十次地聽他講,措波特的一位名叫皮庫裡茨的先生贈送了一頭野公牛。不過,他起初飼養的並不是這頭野牛,而是車廂廠廠長捐贈的一對小赤鹿。後來又有了野豬和站鹿。那個人捐贈了一隻猴子,這個人捐贈了兩隻猴子。林場顧問尼古拉很關心狐狸和海狸。一位加拿大領事提供了這兩隻烷熊。那麼那些浪呢?誰有狼?那些後來逃出去、咬死一個采漿果的孩子、被人擊斃並上了報紙的狼呢?誰有狼? 還沒有等到卡明先生能透露那個秘密,是佈雷斯勞動物園把這兩隻狼贈送給弗羅伊登塔夫禁獵區,我們同哈拉斯已經到了外面。我們從傑克,即那頭野公牛身邊走過。我們繞過結上冰的池塘,看見野豬食用的栗子和櫟果,聽到狐狸短暫的狂叫。狼籠外面裝上了柵欄。兩隻狼在鐵柵欄後面片刻不停地走來走去,步子比哈拉斯跨得更大。正因為如此,所以它們的前胸不是那麼發達。它們沒有受過訓練的眉心,兩眼歪斜,顯得更小,更容易受到保護。同哈拉斯相比,它們的頭總的說來顯得更敦實,它們的軀幹像圓桶,一直到背部前面隆起的部分都比哈拉斯更低,身上的毛不長不短,長得濃密,呈淺灰色,接近黃色茸毛的地方呈烏黑色。哈拉斯在聲嘶力竭地哀鳴。兩隻狼在不停地小跑著。有朝一日管理員會忘記將柵欄……雪花成片成片地從冷杉樹上飄落下來。有片刻工夫,兩隻狼在鐵柵欄後面放慢了步子。六隻眼睛在閃動,六片上唇在顫動。它們皺了三次鼻樑,從利齒之間喘了一口氣。兩隻灰狼對一隻黑牧羊犬。這種黑色是堅持不懈地育種的結果。佩爾昆色素細胞的過於飽和通過森塔和普魯托遺傳給了路易絲磨坊的哈拉斯,賦予我們的狗以一種鬃毛不長不短、並非烏黑、沒有動感、毫無標誌的黑色。這時,我父親吹起了口哨,而奧古斯特·波克裡弗克也在鼓掌。圖拉一家和我父母穿著冬天的大衣站在林務所前。不斷跑來跑去的狼停了下來。然而對於我們和哈拉斯來說,星期天的散步並未結束。每個人的口腔裡還在回味著土豆煎餅的滋味。 我父親帶著我們所有的人到奧利瓦去。我們在那裡乘有軌電車去格勒特考。直至霧靄沉沉的天際,波羅的海的海面都結了冰。格勒特考木板小橋蒙上了一層薄薄的冰,閃爍著異乎尋常的光輝。所以,我父親不能不從皮套中取出照相機來,我們也不能不在想像中的糖果前面圍著哈拉斯站成了半圓。我父親需要好長一段時間才調好合適的焦距和光圈。我們有六次都不能動。哈拉斯輕而易舉地完成了這種動作,因為它在攝影記者給它拍照時就已經習慣於照相了。看得出來,在我父親拍的六張照片當中,有四張照片感光過度,冰在反光。 從格勒特考經過嘎吱嘎吱作響的海面,走向布勒森。有幾個小黑點一直走到被冰封在停泊場的輪船。不少人在半道上。看來海鷗是不會挨餓的。兩天之後,有四個學生在霧中迷路了,他們想從冰上走到赫拉半島去,儘管人們用多架體育用飛機尋找他們,但他們卻永遠失蹤了。 在同樣狂暴的、蒙上了一層薄冰的布勒森木板小橋跟前——我們要拐彎,朝漁夫村走去,走到有軌電車站。波克裡弗克一家,尤其是圖拉,害怕這座布勒森木板小橋,因為就在那裡,又聾又啞的小康拉德幾年前……所以,在我父親用他那只木工師傅平坦的手指出新的前進方向之後,也就是在十二月二十八號,在三六年到三七年除夕前不久,大約下午四點鐘左右,哈拉斯掙脫了皮帶——因為還有許多別的狗,我父親把哈拉斯套在皮帶上——一縱身,騰空而起,十次長跳,就躍過冰層,消失在尖叫的人群之中。當我們趕上它時,它已經裹上了一件隨風飄動的大衣,變成了雪花飄舞中的一個黑色包裹。 鋼琴家兼鋼琴教師費爾斯訥-伊姆布斯同參議教師布魯尼斯及其十歲的女兒燕妮·布魯尼斯也同我們一樣,做了一次星期六郊遊。還沒等圖拉吭一聲,費爾斯訥-伊姆布斯就已經第三次遭到了我們哈拉斯的襲擊。這一次要賠的不是一種男式小禮服,不是一把雨傘了。我父親有各式各樣的理由把這個意外事件稱為代價昂貴的玩笑。費爾斯訥右邊的大腿被咬傷了。他必須住三個星期教會醫院,另外還要求一筆賠償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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