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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九


  親愛的圖拉:

  這些事你能幹,你有眼睛,也有手。然而對於這個意外事件來說,重要的並不是你的廳內大戰——儘管你也參與了此事,但它仍然平淡無奇,同其他的廳內大戰毫無區別——重要的是:斯特芬路別墅主人埃迪·阿姆澤爾可以收到一包有啤酒酸味的、齜牙咧嘴的、血跡斑斑的制服。瓦爾特·馬特恩就是那個只受了點輕傷的捐贈者。

  這一次不光有衝鋒隊制服,其中還可以找到幾個普通黨員同志①的衣物。不過,所有的衣物都是褐色的,但並非夏季矮幫鞋的褐色,並非小核桃的褐色,女巫的褐色,並非褐色的非洲,並非擦傷的痂皮,也不是年代久遠的褐色家具,並非不濃不淡的褐色,沙一樣的褐色,既非剛采出來的褐煤,也不是用挖炭鍬挖出來的舊泥炭,並非早餐時吃的巧克力,並非加上鮮奶油的早上咖啡,煙的品種那麼多,卻沒有一種是這種褐色,既不是視力錯覺的淺褐色,也不是兩個星期休假的冷霜褐色,並非秋天在往調色板上吐唾沫,因為這時,這種褐色——屎的褐色,或許還是泥土的褐色,已經泡軟,成了繈糊狀。這是黨的褐色,衝鋒隊的褐色,所有褐色書籍的褐色,褐色房屋,布勞瑙②的褐色,夏娃的褐色③。同黃褐色相去甚遠的這種褐色制服,是從上千個有小膿皰的屁股裡把屎拉到白色盤子裡的褐色,是從豌豆和開水煮熟的香腸中流出來的褐色;不對,不對,當這種褐色被煮沸、出現時和被染上顏色時,當這種糞堆褐色——我還在一個勁兒地恭維——堆在埃迪·阿姆澤爾面前時,對他們那些態度溫和、皮膚黝黑、顯出女巫般的褐色、小核桃般的褐色的人並沒有產生影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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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當時德國納粹黨內亦有此稱呼。

  ②布勞瑙位於奧地利上奧地利州的一個小城,希特勒的出生地。

  ③此處影射希特勒的情婦埃娃·布勞恩。


  阿姆澤爾在分門別類整理這些褐色衣物。他手持索林根製造的大剪刀,讓它試著發出喊喊喳喳的聲音。阿姆澤爾開始裁剪那些無法描述的褐色衣物。任何時候都打開著那部魏寧格的典範著作,放在貨真價實的文藝復興時期的斜面桌上。一種新的工具作為裝飾品,就放在這張斜面桌旁。這是裁縫的鞍馬,裁縫的管風琴,裁縫的仔悔室——一部勝家公司①製造的縫紉機。埃迪·阿姆澤爾在用打包的粗黃麻布、裝洋蔥的口袋和別的透光材料縫製栽成襯衣式樣的內衣時,便發出像小貓似的呼嚕聲。自鳴得意的阿姆澤爾坐在狹小的縫紉機後面。難道這兩者不是一碼事?難道這兩者就不能在這樣出生、接受洗禮、接種牛痘、接受訓練的情況下,表示一種絕無僅有的發展?他有時候用稀疏的針腳,然後又用很密的針腳,往粗黃麻布襯衣上縫著破布片,可怕的褐色,把它當做裝飾品。可他也把袖章的紅色和千字瘋狂的恐懼弄得支離破碎。他襯上木棉和鋸末裡子。他在畫報和年鑒上尋找,找到一些人的面孔,比如作家蓋哈德·豪普特曼②的粒子很粗的照片,或者當年深受大眾喜愛的一個演員簡樸的黑白照,這個演員不是比爾格爾就是雅寧斯。他把施梅林和帕采利③、把公牛和苦行僧貼在褐色帽子的帽舌下面。他把國際聯盟的高級專員變成了衝鋒隊隊員勃蘭德。他不怕按照舊的針腳在複製品上長時間地剪來剪去,不怕用索林根製造的剪刀進行鬼斧神工般的剪裁,直到席勒那線條分明的輪廓,或者年輕歌德那花花公子的腦袋,賦予這種動作的任何一個犧牲者——赫伯特·諾爾庫斯或者霍斯特·韋塞爾以某種面貌時為止。阿姆澤爾在商討,在尋思,在撮合。他賦予好幾個世紀在衝鋒隊的帽子下面相互親吻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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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勝家公司,一譯辛格公司,美國多種經營的製造商。勝家以其最早的產品縫紉機而聞名世界。

  ②蓋哈德·豪普特曼(1862~1946),德國作家。

  ③帕采利(1876~1958),1939年起為羅馬教皇。1933年作為紅衣主教國務秘書簽訂了羅馬教皇與納粹政府的第一個國際條約。


  他把頭從身材頎長、有孩子氣、早早就自殺身亡的典範作品作者奧托·魏寧格的全身照片上——這張照片放在他的樣本的第四頁上——剪下來,讓人在森克爾照相館把剪下來的這部分放大,放大到同真人一樣的尺寸,然後再慢慢加工,把它加工成「衝鋒隊員魏甯格」,但其結果卻總不能令人滿意。

  埃迪·阿姆澤爾的自畫像顯得更滑稽。除了文藝復興時期留下來的斜面桌和勝家公司縫紉機之外,一面又高又窄、直至天花板的鏡子——就像他在時裝店和芭蕾舞學校裡能夠見到的那樣——使阿姆澤爾的財產變得更加充實。他穿著自己剪裁的納粹黨員制服——在衝鋒隊制服中找不到一件他穿著合身的制服——坐在能夠給予回答的鏡子前,把他的全身像掛到一個光光的支架上,在這個支架的中心,就好像是在腹腔裡面,有一個可以向上提升的傳動裝置。最後,真正的阿姆澤爾像菩薩似的,坐在裁縫的位子上,仔細察看這個虛構出來的、更為真實的納粹黨員阿姆澤爾。這個阿姆澤爾胖乎乎的,身穿粗黃麻布的褐色黨員制服,目空一切地站立著。背帶猶如回歸線一般環繞在他身上。衣領上的等級標誌把他變成了普通官員。一個豬尿泡線條分明、簡單明快、塗上的黑色斑點隱約可見,猶如一幅畫像似的,戴著官員的帽子。這時,在這個黨員同志的腹腔中,那個可以向上提升的傳動裝置開始工作。那條馬褲站成了立正姿勢。右邊那個脹鼓鼓的橡皮手套猛地一抬,離開皮帶扣子,像受人遙控似的,先是舉到齊胸的高度,接著便舉到齊肩的高度,最初是把手伸直,然後再形成一定的角度,致以黨員的敬禮。在這之後,因為傳動裝置往下滑,所以這只手又慢條斯理地、一秒不差地回到皮帶扣子的位置,接下來便老態龍鍾地顫抖著墮入夢鄉。埃迪·阿姆澤爾表現出對於自己新作的鍾愛。他在狹窄的工作室鏡子前模仿他那真人般大小的模仿者的敬禮,模仿這種「四重奏」。瓦爾特·馬特恩站在鑲木地板上,出現在阿姆澤爾面前,給他展示這個人物形象,而且在展示這一人物形象時又把自己當做影子顯示一番。馬特恩先是放聲哈哈大笑,然後便十分尷尬地格格乾笑。最後,他只好一言不發,一會兒望著稻草人,一會兒望著阿姆澤爾,一會兒望著鏡子。他看到自己穿著便服,站在四個身著制服的人中間。這是一番促使他天生就能把牙齒咬得格格作響的景象。他一面把牙齒咬得直響,一面向阿姆澤爾暗示,他不是在開玩笑;阿姆澤爾不該頑固地堅持同一個題材;其實在衝鋒隊裡,甚至在黨內,有的是嚴肅認真、胸懷大志的人,有的是頂天立地的好漢,而不僅僅有一些下流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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