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君特·格拉斯 > 狗年月 | 上頁 下頁
六四


  埃迪·阿姆澤爾剛脫下黑色的衣服,剛作為熟悉、隨和的阿姆澤爾重新站在泛著綠色光線的音樂室裡,便把他的道具折疊整齊,拉著一半是膽怯、一半是高興的燕妮的小手,拿著伊姆布斯的小禮服,離開了鋼琴家和他的金魚。

  圖拉和我——

  我們當然想到,阿姆澤爾會把撕得一塌糊塗的衣服帶走,拿去找裁縫。可是,沒有一個縫補匠得到這份工作,因為我們的哈拉斯把它給抓住了。因為我父親得賠一件嶄新的上衣,所以我的零花錢也減少了一半。為此,木工師傅大概會要求留下那件破衣服,比方說在機器間派上用場吧——那兒隨時都需要擦油布——可我父親付了錢,沒有提出要求,甚至還像木工師傅經常道歉時那樣,清清嗓子,既狼狽又傲慢地向人道歉。阿姆澤爾仍然是這件雖然殘缺不全卻是可以修改的小禮服的受益者。從此以後,他的才能不僅僅奉獻給素描和水彩繪畫;從此以後,埃迪·阿姆澤爾雖然不打算嚇唬鳥,卻造了一些真人一般大小的稻草人。

  在這裡可以斷言,阿姆澤爾並不具有特別的鳥類知識。人們既不能說圖拉的表兄是犬學家,也不能因為稻草人的緣故,把埃迪·阿姆澤爾稱為鳥學家。人們也許可以不費吹灰之力,就把麻雀同燕子、貓頭鷹同啄木鳥區別開來。甚至在埃迪·阿姆澤爾眼裡,椋鳥和喜鵲也並非同樣偷竊成性。可是在他看來,紅胸鴝和紅腹灰雀、白臉山雀和蒼頭燕雀、金翅雀和夜鶯卻毫無區別,都是鳴禽。譬如像這樣的問答遊戲——「這是什麼鳥?」他就回答不出來。沒有人曾經見他翻閱過《佈雷姆①》。有一次我問他:「山雕或者鷦鷯,哪個更大?」這時候,他眨眨眼,回避道:「我的天,當然是這樣。」可是對於麻雀,他的眼光卻非常敏銳。連精通鳥類的行家都不能做到的事情,阿姆澤爾卻能做到。他能區分一群、一大群、一大群濟濟一堂的麻雀,也就是所有人都認為沒有顏色的麻雀,把它們逐個區別開來。他能估計到在檐溝裡洗澡的、在馬車後面嘰嘰喳喳吵嚷的和在最後一次鈴聲之後突然闖到休息大院的麻雀數目。這些麻雀純粹是非群居動物,卻偏偏要裝扮成群體的社交聚會。在他看來,就連那些使他出名的烏鶇,從來不是,甚至在白雪覆蓋的園子裡也不是清一色的黑顏色和黃接嘴。

  --------
  ①佈雷姆(1829~1884),德國動物學家,著有《佈雷姆的動物生涯》。

  儘管如此,埃迪·阿姆澤爾並沒有製造稻草人來對付他所熟悉的麻雀和喜鵲,出於形式上的原因,他並不針對任何人。在萬不得已的情況下,他打算給一個危險的、有創造性的世界證實自己的創造性。

  圖拉和我——

  我們知道,埃迪·阿姆澤爾在那兒設計和製造他的稻草人。不過,他並不把這些稻草人稱作稻草人,而是稱作「雕像」。他在斯特芬路租了一座寬敞的別墅。遺產繼承人阿姆澤爾很富有。別墅的底層裝有椴木護牆板。斯特芬路橫穿朗富爾郊區西南部。它在耶施肯塔爾森林下面與耶施肯塔爾路分岔,通向募捐與孤兒院,接近朗富爾消防隊一帶。在那裡,別墅挨著別墅,還有幾個領事館——拉脫維亞領事館和阿根廷領事館。在絕非樸實無華的鐵柵欄後面是計劃中的園圃。那裡有黃楊、紫杉和山楂樹,還有珍貴的英國草坪。這種草坪夏天必須澆灌,冬天則免費覆蓋在白雪下面。垂柳和銀樅分列在別墅兩側,高出別墅,給別墅遮住太陽。匍匐類果樹的果實帶來不少麻煩,噴水池老得修整,園回工人聲明辭職。警衛與保安公司使盜竊犯無從下手。儘管消防隊就在孤兒院後面,消防隊的練習塔高高聳立在所有銀樅之上,但仍有兩個領事和一個巧克力廠主的夫人申請火警報警器,並隨即獲得批准。火警報警器可以使兩支消防隊在二十七秒鐘內接近房屋正面的白色橫線腳,以及申克爾只是通過道聽途說知道的大門的常春藤。夜晚只有少數窗戶亮著燈光,除非是「安格拉斯」巧克力工廠廠主舉行招待會,那時,人們可以聽到在兩盞路燈之間很長一段時間內都有腳步聲來來往往。總之一句話,這是一個安靜、雅致的小區。在這個小區內,十年當中只發生過兩起殺人案,聽說還有過一次謀殺未遂。

  瓦爾特·馬特恩以前住在老城區,住在卡爾芬賽根的一間備有家具的出租房裡。他很快就搬進了阿姆澤爾的別墅,住著兩個裝有椴木護牆板的廳。有時候,一些女演員住在他那兒,因為他還不想開始國民經濟學的學習;不過,位於煤炭市場旁的市立劇院的全體配角演員接受了他。瓦爾特·馬特恩扮演許多庶民百姓當中的一個平頭百姓,全副武裝者當中的一個持槍者,六個拿蠟燭的僕人當中的一個僕人,酩酊大醉的雇傭兵當中的一個喝得爛醉如泥的人,怨天怨地的農民當中的一個牢騷滿腹的人。他扮演戴上面具的威尼斯人,扮演嘩變的士兵,扮演六先生之一。這些先生同六位太太一道,應當賦予第一幕中的生日聚會、第二幕中的踏青、第三幕中的葬禮、最後一幕中的輕鬆愉快的遺囑啟封以豐富的內容,營造閒聊的、打情罵俏的、哀傷的和使人興高采烈的氣氛。雖然在這些表演中說不上兩句連貫的話,但瓦爾特·馬特恩卻由此積累了他最初的舞臺經驗。此外,他還想牢牢地打下他表演天才的基礎,把牙齒咬得格格作響,令人心驚膽戰。他每週兩次讓市里著名的喜劇演員古斯塔夫·諾爾德給他講喜劇課,因為馬特恩認為,對他來說,悲劇表演才能本來就是他與生俱來的,只是在喜劇方面,他還有所欠缺。

  當阿姆澤爾別墅兩個裝有椴木護牆板的廳不得不傾聽瓦爾特·馬特恩扮演弗洛裡安·蓋爾①念出的臺詞時,第三個同時也是最大的廳——像戲劇學校的學生活動大廳一樣,裝有椴木護牆板——就成了阿姆澤爾工作方式的證人。廳裡幾乎沒有家具,在結實耐用的椴木天花板上有粗糙的屠戶掛鉤,在貓頭小吊車上面還有鏈條,它們同原物一般大小,緊掛在護牆板下面。在礦工更衣室和乾燥室裡也是按照類似原則工作的,鑲木地板上空空如也,天花板下擁擠不堪。有一件家具,是一張斜面桌,真正的斜面桌,文藝復興時期的斜面桌。桌子上面放著那部典範作品,書是打開的。這是一部有六百頁的著作,一部無與倫比的著作,一部邪書,是魏寧格的作品。作品上有判斷錯誤、評價過高、銷售量大、發生誤會、過於瞭解和標著父親邊注與魏寧格腳注的絕招。《性與性格》,第十三章,第四○五頁上寫著:「……姑且這樣講,猶太教的世界歷史意義和巨大功績或許僅僅在於:不斷使雅利安人意識到自我,使他回復到自身(『自身』為粗體)。這就是雅利安人之所以要感謝猶太人的地方。他通過猶太人知道,他要提防什麼。他要提防猶太教有可能滲入自己心中。」

  --------
  ①弗洛裡安·蓋爾(1490~1525),德國騎士、軍隊首腦和外交家,馬丁·路德的信徒。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