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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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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開始,哈拉斯得到這種突如其來的自由,還沒有任何特別的舉動,因為平時如果解開它的鏈條,就會立即把它系在皮帶上。可是後來,剛才還在懷疑、還斜著腦袋的哈拉斯突然四肢一縱,騰空而起,然後又落下地來。它忽地斜穿過院子,在丁香樹叢前轉過身來,伸長脖子,頂著一個鋸木架,故意繞著呆若木雞的鋼琴家轉來轉去,不斷發出汪汪聲,毫無惡意地撲來撲去,兩條後腿跳跳蹦蹦的。只是在費爾斯訥-伊姆布斯要溜之大吉時,圖拉從狗舍裡——她手裡一直拿著鏈條的彈簧扣——用她那刺激性的噓噓噓聲唆使我們的哈拉斯去咬人,哈拉斯這才跟在鋼琴家後面,咬住了他的男式小禮服。在上鋼琴課時,只穿一件天鵝絨短上衣的費爾斯訥-伊姆布斯,每當他要練會一支高難度的音樂會樂曲,或者給高傲的、就好像真的在場的聽眾演奏時,就要匆匆罩上一件音樂會上穿的小禮服。 小禮服被咬壞了,我父親只好賠一件。除此之外,鋼琴家沒有發生任何令人痛苦的事情,因為工長和木工師傅能夠把我們那只黑色的、拽住節日盛裝的哈拉斯,把這只本來就一直在嬉戲的畜生拉回去。 圖拉肯定要挨揍了。可是圖拉溜了,沒有受到懲罰。我為這件事挨了揍,因為我沒有制止圖拉,而是站在那裡袖手旁觀。我作為木工師傅的兒子責無旁貸。我父親用一根椽子接我,直接到費爾斯訥-伊姆布斯——德雷森工長又勞他大駕光臨--提出抗議時才住手。他用一把放在小禮服裡袋內的、躲過了我們哈拉斯猛撲劫難的小毛刷,先是逆著毛髮生長的方向刷他那藝術家蓬亂的長髮——對於這種景象,哈拉斯只好發出猜猜聲,忍受下去——然後像往常一樣,再梳刷成獅子頭髮型。他這樣做,是要讓人們去思考,該受懲罰的是圖拉或者這條狗。可是,圖拉曾經站過的地方,現在只是一個窟窿,而我的父親又是從來不接我們的哈拉斯的。 圖拉,你聽: 半個小時之後,圓鋸安靜下來了。仿佛事先約好了似的,鑿榫機和整流器也安靜下來了。帶鋸不聲不響。哈拉斯又被拴上鏈條,懶洋洋地躺在地上。電動刨低沉的隆隆聲停止了。從費爾斯訥-伊姆布斯的音樂室裡十分清晰地傳來陣陣柔和的、異常緩慢的、時而莊嚴時而哀傷的琴聲。這些琴聲直挺挺地穿過木工作坊院子,爬上出租房屋的正面,在三層樓的高處往下墜落,然後再聚集攏來,又飄散開去。伊姆布斯在練那支難度很大的曲子,練那支所謂的柔板。這首曲子延續的時間有原來的三倍,為此,工長用黑色配電板上的把手關掉了所有的機器。 正如我猜想的那樣,圖拉坐在木材倉庫深處,在油毛氈屋頂下,長長的鬈髮上沾滿了鋸末。她想聽樂曲,可是樂曲並不縈繞在她的腦海裡。鋼琴家的音樂會演奏曲子引誘著我。我從丁香樹小園圍四周的籬笆上爬過去,把臉貼在窗玻璃上。像玻璃一樣的綠色光線是昏暗的音樂室內的光束。兩隻施展魔法的手和一個頭髮雪白但看起來仍然是綠色的腦袋罩在電燈光束裡——正在著了魔法的鋼琴鍵盤上彈奏的費爾斯訥-伊姆布斯連同樂譜,都罩在這種光束裡。巨大的沙鐘既默默無聲,又勤奮努力。瓷器芭蕾舞女演員也把她那按照阿拉貝斯克舞姿水平伸長的瓷器腿伸進綠色光束之中。埃迪·阿姆澤爾和燕妮·布魯尼斯身上像長了黴似的,坐在後面的沙發上。燕妮穿著一件檸檬黃的衣服。阿姆澤爾沒有畫畫。兩個聽眾往日那張健康的、像蘋果一樣有光澤的臉蒙上了一層病態的蒼白。燕妮的手指把水下光線變成肉質的海藻,她把這十根香腸般的手指叉在一起。阿姆澤爾用兩隻手搭成一個平展展的篷,托著下巴。費爾斯訥多次津津有味地重複著某一段特別憂傷的快速經過句——曲中表現了呼喚、分離、遠去,衝浪、雲頭、列隊飛翔的鳥群、愛情迷魂湯、林中樂趣和夭亡——緊接著,在屋子裡最後面的地方,在上了漆的小托架上,當金魚在玻璃缸裡抽搐時,他又一次演奏這首極其輕柔的曲子,給人們助興——曲中表現出疲憊不堪的神情,有過門,有興高采烈的場面——他同綠色空氣中的十指一道久久地傾聽著彈在鋼琴上的最後一個音符,一直到讓鑿榫機和整流器、圓鋸和帶鋸按照約定停工半個鐘頭的時間結束為止。 在伊姆布斯音樂室裡呆若木雞的人們開始活動起來。燕妮的手指鬆開了。阿姆澤爾用手指搭成的篷倒塌了。費爾斯訥從綠色的室內空氣中收起他的手指。現在,他才給客人們看他那件放在後面而邊上已撕碎的小禮服。這件糟糕透頂的衣服傳來傳去,最後傳到了埃迪·阿姆澤爾手裡。 阿姆澤爾拿起衣服,數一數剩下的那些還能把衣服扣上的紐扣,用叉開的手指檢查每一個破損處,演示一隻牧羊犬受人唆使猛撲時所造成的危害,緊接著,在富有教育意義的引子之後,轉入彌撒曲。他透過尖角形窟窿仔細察看,透過開襟窺視,用兩根狡猾的手指放大裂開的線縫。他是燕尾服燕尾下面的風,終於鑽了進去,把全部心思都放在這件莊重的蹩腳衣服上。他既在改變自己,也在改變這件衣服。他穿著這件傷殘的小禮服給應邀前來的觀眾表演。阿姆澤爾的外表令人擔心,阿姆澤爾引起人們的同情,阿姆澤爾這個跛子啊,阿姆澤爾這個全身發抖的人啊,阿姆澤爾在風中,在雨中,在履薄冰。他是飛毯上的烏爾姆的裁縫,是大鳥福爾克,是仙鶴哈裡發,是烏鴉,是貓頭鷹,是啄木鳥,是在晨浴的麻雀,是馬後面的麻雀,是大炮上面的麻雀。許多麻雀碰到一起,相互謾駡,嘰嘰喳喳地商量,然後又分散開去,對掌聲表示感謝。阿姆澤爾身穿小禮服的小把戲在掌聲之後又接著開始。他表演能重新活動自如的祖母,輪渡工牙疼,神父逆風而行,舒格爾·萊奧在公墓大門口,參議教師們在休息大院。不過,所有的人都絕非胖子,而且同浴場管理員的形象毫不相干。有一次,他匆匆忙忙穿上衣服,扮演礙手礙腳的支豆蔓細杆和四翼風車,他是幽靈和魔鬼,是十字路口和不祥的數字七。一個蹦蹦跳跳、骨瘦如柴、小得可憐的幽靈抓住瓷器芭蕾舞女演員,把她從鋼琴上拿走,用蝙蝠翅膀向她求愛,可憐巴巴地佔有她,讓她穿著像哈拉斯一樣黑黑的、越變越長的衣服,毫無信仰地消失,而且似乎要永遠消失一樣。謝天謝地,它又安然無恙地重新露面了,又回到了鋼琴家園。他的表演暫告結束,這時大家纏住他再加演節目。他再一次有點喜歡上化裝舞會了。他表演各種動作,博得了陣陣掌聲。他感謝我們的哈拉斯,因為它嘴上有嚼子,他對木材倉庫裡那個遠處的圖拉表示敬意,因為圖拉給哈拉斯,而哈拉斯又給費爾斯訥-伊姆布斯,最後是費爾斯訥的小禮服又在埃迪·阿姆澤爾心裡解開了小鉤,揭開了井蓋,讓格羅申①掉到井裡去,讓一粒種子長出思想來。阿姆澤爾童年時播下的種子,可望在收穫時讓糧倉也裝不了。 -------- ①昔日德國輔幣,一格羅申相當於十芬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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