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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二


  星期天——

  圖拉呆在狗舍的第七天,埃娜·波克裡弗克來了。剛過中午她就來了,身後拖來一把椅子,椅子的四條腿在她丈夫平整院子地面時刻出的那些圖案上,橫著劃出一道反差強烈的痕跡。她右手端著盛滿塊狀牛腰子和一半騙羊心子的狗食缽。所有的心室及其血管、韌帶、肌腱和光滑薄膜的內壁都已明顯裂開。她在靠近膠合板倉庫門時放下了裝有內臟的湯缽。她在離令人望而生畏的半圓中心一步遠的地方,在狗舍入口的斜對面移正椅子,終於坐了下來。她有一雙老鼠眼,留著一頭更像是用嘴啃出而不是用剪刀剪成的有前劉海兒的短髮,穿著她那身黑色盛裝,顯得形容枯槁,狼狽不堪。她從前面解開紐扣的塔夫綢衣服裡取出編織物,對著狗舍、對著哈拉斯和女兒圖拉的方向編織起來。

  我們,也就是木工師傅、我母親、奧古斯特·波克裡弗克及其兒子亞歷山大和西格斯蒙德,整個下午都站在廚房的窗戶旁,不是擁擠著就是挨個兒地注視著院子。就連其他出租住宅臨院子的窗戶旁也有鄰居及其孩子在站著和坐著,或者說一個像多布斯拉夫小姐那樣的獨身小姐坐在她那底層住房的窗戶旁注視著院子。

  我不讓人替換,我堅持不懈地站著。沒有任何「別生氣遊戲」,也沒有任何星期天吃的發麵糕點能把我引開。這是一個還有點熱的八月天,第二天學校就要開學。按照埃娜·波克裡弗克的願望,我們不得不離開下面的雙層窗。上面的正方形窗戶同雙層窗一樣,都有一道很寬的縫隙,讓空氣、蒼蠅和公雞的啼叫聲從附近跑進我們住宅的廚房裡來。所有嘈雜聲,就連某一個人吹出來的喇叭聲——此人每個星期天都在拉貝斯路旁一幢房屋的閣樓上練習吹喇叭——都在輪班替換。一種飛快的嘁嘁喳喳聲、嘰裡咕嚕聲、七嘴八舌聲、嗡嗡聲和帶鼻音的說話聲不絕於耳。越來越重的鼻音,科施內夫伊的榿木在飛沙走石的風中,許許多多的樹梢,一串掛有十字架的念珠,一張弄皺的紙使自己變得平滑,老鼠猖獗,麥稈自己把自己捆好。波克裡弗克媽媽不僅對著狗合編結東西,還對著同一方向低聲耳語,竊竊私語,嗒嗒作響,咂舌有聲,發出啾啾聲,吹著誘人的口哨。我看到她的側面像,看到她顫動著、咀嚼著、跳動著、退卻著和往前躍進著的下巴,看見她的十七根手指和四根飛舞著的針。在這些針下面,在她那身穿塔夫綢衣服的懷裡,有一個淺藍色的東西在逐漸增大,這件東西是為圖拉準備的,而後來,圖拉也穿上了它。

  狗舍及其居住者沒有任何表示。編織開始,悲歎就沒完沒了。這時,哈拉斯便懶洋洋地、熟視無睹地離開了狗舍。在用強行張開的嘴打完哈欠,做了幾次延伸練習之後,它就找到了肉缽。由於不自然的蜷伏,它在半路上拉出幹結的狗屎,而且還把腿抬了起來。它把肉缽往狗舍拖去,在狗舍門口,用舞動著的後腿猛地一撞,便狼吞虎嚥地吞食起牛腰子和所有心室都裂開的騙羊心子來。不過,它遮住了狗舍入口,所以無法斷定圖拉是否也像它一樣在吃腰子,吃心子。

  傍晚時分,埃娜·波克裡弗克拿著差不多已經完工的編織上衣回到房裡。她一言不發。我們也不敢問。「別生氣遊戲」只好靠邊站。還剩下了發麵糕點。晚飯後,我父親伸直身子,眼睛直直地盯著那幅有珍奇駝鹿的油畫說,現在得採取行動了。

  星期一早晨——

  木工師傅準備停當,要去警察局。埃娜·波克裡弗克叉開兩腿,在我們的廚房裡高聲大叫地罵,罵他是一個滿身是屎、全身結痂的傢伙。我作為唯一的一個已經背上書包的人,看守著廚房的窗戶。這時,搖搖晃晃、瘦骨嶙峋的圖拉由垂頭喪氣的哈拉斯跟隨著,離開了狗舍。最初,她用四肢爬,然後像一個正常人一樣站起來,邁著碎步,跨過半圓,而這時哈拉斯也不阻攔。她站著,身上被塗得很髒,衣服成了灰色,有些地方被長長的狗舌頭舔得發亮。她找到了院子的門。

  哈拉斯只在她身後叫了一聲,不過,它的叫聲大大壓過了圓鋸的嗚嗚聲。

  當圖拉和我——

  當燕妮和其他所有學童的學校開學時,哈拉斯又開始了它那看家犬的生涯。這種生涯是一種混合物,任何東西都不會使它中斷。還沒過三個星期,就有消息傳來,說配種公狗哈拉斯為我父親——木工師傅利貝瑙又掙了二十五古爾登。就是這種事情也不會中斷它那看家犬的生涯。儘管在朗富爾—霍赫施特裡斯警察局營房狗舍科呆的時間很短,但那次訪問卻起了作用。在經過了適當的時間之後,在一張比較大的、專門為警察局狗舍科的信件來往預先印好的卡片上寫著:許德爾考的母牧羊犬特克拉——育種人:阿爾佈雷希特·勒布,地點:四三五六號房間——產下了五隻幼犬。後來,在幾個月之後,在聖靈降臨節期間的幾個星期天之後,在聖誕節之後,在新年之後,下雪之後,融雪天氣之後,又下雪之後,下了很久的雪之後,在正在開始的春季之後,在分配了復活節標誌之後——所有的人都派上了用場——在什麼事都沒有發生的一段時間之後——除非我提到機器間的那場事故:學徒霍滕·舍爾溫斯基在圓鋸上失去了左手的中指和食指——那封掛號信來了。那封信下面有納粹省黨部頭頭福斯特爾的簽名。它通知我們:在朗富爾—霍赫施特裡斯警察局狗合科,從與法爾科、卡斯托爾、博多和米拉一胎產下的幼犬中,收購了小牧羊犬親王——親王由許德爾考的特克拉育種,育種人為但澤—奧拉的勒布,以及路易絲磨坊的哈拉斯,育種人和主人為但澤—朗富爾的木工師傅弗裡德裡希·利貝瑙——以德國城市但澤市黨部和德國居民的名義決定,值此元首四十六周歲誕辰之際,通過一個代表團,將牧羊犬親王呈獻給元首和帝國總理。元首和帝國總理對此表示贊許,決定接受但澤地區這一禮物,除了他的其他犬之外,再養上牧羊犬親王。

  掛號信裡附有一張明信片大小的元首照片,照片上有他的親筆簽名。在照片上,他穿著一件上巴伐利亞村民的衣服,只不過這民族服的上衣裁剪得更適合於社交場合。在他腳邊,有一條灰黑色的牧羊犬在急促喘息,這條狗的胸前和眉心有一些發亮的、可能是黃色的標誌。背景上峰巒疊嶂。元首在對著照片上看不見的某個人微笑。

  信件和元首照片——兩者立即被放在玻璃下面,在自家的木工作坊中加上了框——在附近轉悠了好久。它們產生的效果是:首先是我父親,然後是奧古斯特·波克裡弗克,再以後是一些鄰居入了党;木工夥計古斯塔夫·米拉夫斯基——十五年來一直呆在我們企業,是一個心平氣和的社會民主黨人——宣佈辭職,在兩個月之後,經過木工師傅方面長時間的勸說後,才重新上我們的木工刨台。

  圖拉從我父親那裡得到一個新書包。我得到一套少年隊制服。哈拉斯得到一個新的頸圈,但是,不可能把它養得更好,因為它已經被養得很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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