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君特·格拉斯 > 狗年月 | 上頁 下頁
五一


  工長平心靜氣地吸著煙,當他把煙霧吐出去,吐到它遇到依然低矮的太陽時,他就把香煙叼在下唇上。圖拉用過勁的左肩腫骨,把可以洗滌的藍白色方格條紋女外衣繃得緊緊的。哈拉斯的頭放在爪子上,它慢慢悠悠地抬起眼皮,望著圖拉。她伸開右手的小拇指。它慢慢地先後垂下兩隻眼的眼皮。現在,因為太陽照到了狗耳朵,在狗舍裡,蒼蠅時隱時現。

  當太陽冉冉上升,鄰居家的一隻公雞啼叫時——那裡有公雞——圖拉把右手伸直的小拇指垂直放到凍油層上鑽一個洞。我把麵包頭放到一邊。工長換了一下支持身體重心的重力腿,讓臉部躲開太陽。我想看個究竟,看圖拉的小拇指會怎樣鑽過凍油層,穿進湯裡去,然後再多次撬開油層。可是,我沒有看到圖拉的小拇指穿進湯裡,冰油層也沒有碎裂,更沒有碎成小塊,而是完好無損地被圖拉的小拇指從湯缽裡鉤起來。她把這個啤酒杯墊大小的圓盤舉到肩膀、頭髮和鋸末上面,舉向清晨七點鐘的天空,另外,還加上她那副板著的面孔,然後,順手將這個圓盤對著院子、對著工長扔過去。圓盤在沙地上面永遠地破碎了。它破成碎片,在沙地裡滾著,一些變成了油脂沙球的油脂碎片像雪球似的越滾越大,一直滾到吸著煙的工長面前,滾到他那輛有新鈴的自行車面前。

  當我的目光從甩碎的凍油圓盤回到圖拉身上時,她正瘦骨嶙峋地、直挺挺地跪在太陽下,仍然是一副冷漠的樣子。她有五次向側面叉開剛才用力過猛的左手手指,然後通過三個關節把它們合攏,然後再通過同樣的關節把它們叉開。她用右手——手背朝地——端著缽底,慢慢地把她的嘴放到缽邊上。她並不是小口小口地喝,也不是咂咂地喝,並不灑出湯來。圖拉以迅速均勻的速度不停地喝著那沒有油的脾、心子、腰子、肝兒的湯及其所有像小冰雹似的細小東西和令人驚奇的東西,以及底部沉渣裡的小軟骨,還有科施內夫伊的茉喬欒那和凝結成塊的尿素。圖拉把缽裡所有的東西都一掃而光。她的下巴頂著缽,缽把端著缽底的手頂到斜陽下。脖子空了,越伸越長。滿是頭髮和鋸末的後腦勺垂到脖梗兒上,她睡著了。挨得很近的兩隻眼睛緊閉著。這時,圖拉瘦削多筋、蒼白軟弱的小孩脖子仍在工作,一直工作到湯缽扣在她臉上,她能夠把手從體邊舉起來,能夠在缽底和滑下來的太陽之間抽出手來為止。這個被翻過來的湯缽蓋住了她那雙眯著的眼睛,以及那對結上硬皮的鼻孔和那張吃飽了的嘴。

  我認為,我穿著睡衣鑽在我們廚房的窗戶後面是很幸福的。李子糊使我的牙齒變鈍了。在父母的臥室裡,鬧鐘結束了我父親的睡眠。在下面,工長不得不給自己重新點火。哈拉斯抬起眼皮。圖拉讓湯缽從臉上掉下去。湯體掉進沙裡,沒有打碎。圖拉慢慢躺下,躺到兩個手掌上。有少量可能是鑿榫機鑿下來的木屑被她弄碎了。她扭動臀部,轉了差不多九十度的彎,非常緩慢地、心滿意足地、懶洋洋地先是爬到斜陽下,然後帶著背上的太陽爬向狗舍入口處。她在洞前立即轉過身來,倒退著往裡擠,拖著低垂的頭和頭髮,背負著使頭髮和鋸末發亮的太陽,越過門坎,進入狗舍。

  這時,哈拉斯又閉上了眼睛。各式各樣的蒼蠅又飛了回來。我又感到了自己那些不鋒利的牙齒,看到它那長在頸圈上面、沒有光線能夠照亮的黑色頸毛,聽見我父親起床時發出的聲響。麻雀圍在空湯缽四周。有一件蹩腳的衣服是藍白色方格條紋的。人們可以看見一綹綹頭髮、閃光、木屑、爪子、蒼蠅、耳朵、睡眠和早上的太陽。油毛氈上已經變軟,散發出某種氣味。

  工長德雷森把他的自行車推向機器間的一道鎖著的、有一半裝上了玻璃的門。他在走路時慢慢地把頭從左往右搖,又從右往左搖。在機器間有圓鋸、帶鋸、鑿榫機、整流器和仍然冰涼但又是張著嘴的電動刨。我父親在衛生問鄭重其事地咳嗽著。我從廚房的凳子旁悄悄溜走了。

  在狗舍裡的第五天傍晚時分——

  那是個星期五,木工師傅試圖勸說圖拉。他那十五芬尼一支的、外層顏色欠佳的雪茄,在他那張體面的臉上形成一個直角,使他的肚子——他側著身子——顯得有點突出。這個身材魁梧的人說得合情合理。他把親切當做誘餌。然後,他說得更加迫切,讓煙灰提前從擺動著的雪茄上碎掉。這樣一來,肚子就顯得更加突出了。他表示要作出懲罰。當他越過由套狗的鏈條作為活動半徑畫出的半圓,露出那張開的木工師傅的手時,哈拉斯伴隨著鋸未從狗舍裡跑出來,把鏈條繃得緊緊的,用它的兩個黑色前爪往木工師傅胸膛撲來。我父親跌跌撞撞地跑了,頭上青一塊、紫一塊的,不過,與這個腦袋連在一起的很可能仍然是外層顏色欠佳的雪茄煙。他抓起靠在鋸木架上的一根椽子,不過,並沒有朝沒有汪汪大叫而只是在呆呆地考驗著鏈條的哈拉斯打去。更確切地說,他放下了這只拿著椽子的木工師傅的手。只是在半個小時之後,他才赤手空拳地接了學徒霍滕·舍爾溫斯基,因為按照工長的說法,霍滕·舍爾溫斯基沒有清潔鑿榫機,給機器上油。另外,據說,這個學徒還偷了門上的小五金和一公斤一寸長的釘子。

  圖拉在狗舍裡的第六天——

  這第六天是一個星期六。穿著木鞋的奧古斯特·波克裡弗克把鋸木架排在一起,撿起哈拉斯的狗屎,把院子打掃乾淨和耙平。在耙平土地時,把一些有規則的、一點兒也不難看的、可以說是粗擴和幼稚的圖案刻在沙土上。他絕望地一而再、再而三地在接近危險的半圓之處平整院子。在這裡,沙地也變得更加昏暗,更加潮濕。圖拉沒有露面。當圖拉必須撒尿時——圖拉每小時都撒一次尿——她就撒到奧古斯特·波克裡弗克傍晚必須更換的鋸末上。可是在她呆在狗舍裡的第六天,他卻不敢重新墊上鋸末鋪位。他穿著粗笨的木鞋,拿著鏟子和灌木掃帚,拿著裝有從鑿榫機和整流器上掃下來的木屑的筐子,邁著冒險的步子,帶著每天傍晚的打算,越過亂糟糟的壕溝,嘴裡嘟噥著:「乖乖乖,聽話。」狗舍裡這時就會發出一種幾乎不是惡意而是預先警告的猜猜聲。

  在星期六的狗舍裡沒有換鋸末,奧古斯特·波克裡弗克也沒有解開看家犬哈拉斯的鏈條。在月色慘淡的夜晚,把好鬥的看家犬拴住,木工作坊便處於沒有看守的狀態。不過,並沒有發生破門而入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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