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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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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這種低檔肉鋪的肉確實不是很糟糕的肉。它大多是軟綿綿的母牛肉,在我們廚房的爐灶上老是用同一口鍋——這口鍋上的是鐵銹色的釉——一次煮上好多。圖拉和她的哥哥們,還有我,我們所有的人都已經用油光光的手,也不用就著麵包,吃過這種肉。冷吃,味濃,味道最好。我們用小折刀把它切成小方塊。一個星期煮兩次,湯很稠,呈灰褐色,淺藍色的微血管、筋腱和冒著油珠的條紋縱橫交錯。不准帶甜味,不准像肥皂那樣滑膩。在吞下有大理石條紋的小方塊肉之後好久——我們在玩的時候總是裝上滿滿兩包——我們的齶部仍然是麻木的、油膩膩的。我們吃過小方塊肉之後,就連說話都不一樣。我們講話時都從後齶發音,變成了四條腿的東西。我們相互之間汪汪亂叫著。比起端到家庭餐桌上的許多菜來,我們更喜歡這一道菜。我們把這種肉稱作「狗肉」。如果這不是母牛肉的話,那就可能是馬肉,或者是在迫不得已的情況下宰殺的騙羊的肉。我母親將一把粗顆粒的食鹽扔進上了釉的鍋裡,三十釐米長的肉塊堆放在沸騰的鹽水中,讓這道菜再煮開一會兒,放進茉喬欒那,因為據說茉喬欒那很適於狗的嗅覺。她把煤氣灶的火擰小,給鍋蓋上蓋子,有一個小時沒有動它,因為這種母牛或馬或騙羊肉要變成那種「狗肉」,需要這麼久的時間。哈拉斯和我們都吃這種肉,這種肉由於放進了茉喬欒那一起煮,會幫助哈拉斯和我們,幫助我們大家獲得一個高雅的嗅覺器官。這是一種科施內夫伊烹調法。在奧斯特爾維克與施朗根廷之間,人們說:茉喬欒那使人變得漂亮。茉喬欒那使錢變得經用。把茉喬欒那撒到門坎上可以抵擋鬼神和地獄。低矮、長毛的科施內夫伊牧羊犬以其茉喬欒那靈敏的嗅覺遐邇聞名。 如果低檔肉鋪裡沒有肉——這種情況很少——鍋裡就裝滿了內臟,有結節狀的、發脹的牛心,有因為沒有撒尿所以裡面還帶有尿的豬腰子,還有小騙羊腰子,我母親不把這些羊腰子從一件襯著嚓嚓作響的羊皮、像拇指一般厚的油脂層上扯下來。腰子放到狗盆裡。騙羊腰子上的油在生鐵平底鍋裡熬。它還可以用來炒家常菜,因為騙羊腰子上的油可以預防危險的肺病。鍋裡偶爾也煮一個顏色很深、由紫色變成紫羅蘭色的脾,或者一堆多筋的牛肝。只是因為煮肺的時間更長,要用更大的鍋煮,終究沒能大量提供,所以差不多等於沒有把它放進上了釉的鍋裡。如果要放,那也只是在夏季有幾個月缺肉的時候。那時候,不管是在卡舒布人那裡,還是在科施奈德賴,都流行牛瘟。我們從不吃煮好的內臟。只有圖拉偷偷地但卻是在我們這些看著她喉嚨都感到難受的人面前,津津有味地大喝上一口褐灰色的湯汁,腰子裡凝結成塊的排泄物像下小冰雹似的在湯裡翻騰,同帶黑色的茉喬欒那相遇,形成各式的島嶼。 在狗舍裡的第四天—— 因為學校尚未開學,根據鄰居們和那個在發生工傷事故時光顧我們木工作坊的醫生的建議,人們不去打擾圖拉。在起床前——就連總是第一個到木工作坊來的工長都還沒來——我給她端來一缽裝滿心子、腰子、脾和肝兒的湯。一層由牛油和羊油混合而成的油,像一層冰那樣封在湯的表面。只是在邊緣才溢出混濁的液體,形成一個個小球,滾到油層上。我穿著睡衣,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走著。我沒有把其他鑰匙碰得噹啷作響,就從巨大的鑰匙板上取下了院子的鑰匙。在很早和很晚的時候,所有的樓梯都會嘎吱嘎吱地響。麻雀開始在平坦的木材倉庫屋頂上嘰嘰喳喳地叫。狗舍裡沒有一點動靜。可是,沐浴在斜陽中的油毛氈上佈滿了各式各樣的蒼蠅。我只敢冒險走到一個弄得亂七八糟的半圓邊上,這個半圓用土堤和齊腳深的壕溝標出了套狗鏈的有效範圍。狗舍裡安靜、昏暗,沒有各式各樣的蒼蠅。後來,在昏暗中他們蘇醒了。圖拉的頭髮上沾著鋸末。哈拉斯把頭放在爪子上,上唇的下垂部分灰心喪氣地低垂著。它的雙耳裝出幾乎一動不動的樣子,但實際上仍然在動。我叫了好多次,不過聲音都不大,因為我仍然睡眼朦朧。我咽了一口氣,叫得更大聲一點:「圖拉!」還報了我的名字,「我是哈裡,帶了東西來。」我用缽裡的湯引誘她,試著發出吧嗒吧嗒的喝湯聲,輕聲吹著口哨,發出噝噝聲,好像我不是在哄圖拉,而是在引誘哈拉斯走到半圓的邊上來似的。 當只有蒼蠅、一抹斜陽和麻雀嘰嘰喳喳的鳥語聲表現出動靜來,或者充其量讓人預感到狗耳朵時——哈拉斯持續不斷地打了一陣哈欠,但卻仍舊讓眼睛閉著——我把缽放到半圓邊上,說得更準確些,我把缽放在狗的前爪刨出來的那個溝裡,便頭也不回地走回房裡去。麻雀、各式各樣的蒼蠅、冉冉升起的太陽和狗舍都落到了我的背後。 這時,工長正好推著他的自行車穿過走廊。他問我,我避而不答。在我們的住房裡,大家都還在蒙頭大睡。我父親的睡眠很平靜,他相信鬧鐘。我把一個凳子挪到廚房的窗戶邊,拿了一塊乾麵包頭,取下盛有李子醬的盆,把窗簾推向左右兩邊,把麵包頭泡到李子醬裡。我已經啃起麵包,掰起麵包來了。這時,圖拉從狗舍裡爬出來。圖拉爬過狗舍的門坎之後,還是四肢著地,拖著瘦長的身子笨拙地抖動了一下,把鋸末抖掉,再慢慢騰騰地、搖搖晃晃地沖著由狗鏈條的長短決定其大小的半圓爬去,快到膠合板倉庫門前的地方,遇到壕溝和土堤,便扭動臀部,減低速度,再抖一次鋸末——她那身藍白相間、可以洗滌的女外衣,變成了有藍白正方形圖案的衣服——然後她對著院子打哈欠。在那裡,工長挨著他的自行車,站在背陰處,只有他的帽子遇上斜陽。他在給自己卷一支香煙,目光對著狗舍的方向。這時,我手裡拿著麵包頭和李子醬,正從上往下觀察圖拉。我避開狗舍,只瞄準她,瞄準她和她的背。圖拉以非常緩慢、萎靡不振的動作沿著半圓爬著,讓頭和絞在一起的頭髮向前垂著,僅僅同上了褐色釉的陶缽——但仍然是在低垂的頭後面——保持同樣的高度,這個陶缽裡的東西覆蓋著一層堅不可摧的凍油。 我在上面忘了啃麵包這段時間,工長的帽子逐漸伸到陽光下,工長需要用雙手把那卷成紙袋狀的香煙點燃——打火機打了三次,都沒有燃著——這段時間,圖拉把臉呆呆地對著沙土,後來才慢慢地再一次扭動臀部,也不抬一下滿是頭髮和鋸末的頭,減低速度。當她的臉伸到陶缽上面,在缽裡照出影子來時,這層油脂就成了一面圓圓的小鏡子。她驚呆了。就連我這個從上往下觀察的人,到現在也仍然沒有啃麵包。圖拉的臉幾乎在不知不覺的情況下,從兩隻撐著的胳膊挪到了撐著的左臂上,一直挪到左邊平放著的手掌——從廚房的窗戶看——在她身體下面消失為止。當我把我的麵包頭浸在李子糊裡時,我還沒有看見那只空著的胳臂,而她卻已經把右手伸進缽裡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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