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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七


  你弟弟,那個鬈髮的小傢伙淹死了。那個無聲的笑者、合唱者和無所不知的人!圖拉和康拉德再也不能用手講話,再也不能用手肘、額頭、下眼皮和手指十字交叉放在右耳旁,不能兩根手指講話,也不能臉挨臉了。現在,一個小指頭被擠掉了,因為在防波堤下面……

  冬天是罪魁禍首。它憑藉冰雪、融雪天氣、浮冰和二月份的風暴使木板小橋嚴重受損。儘管療養地管理處讓人對木板小橋又做了一些修復,小橋被刷成了白色,配備了新的旗杆,在假期中引人注目。有一部分舊排樁在水下很深的地方已經被冰塊和洶湧的波濤折斷,可是這一部分潛伏著危險的舊排樁依然聳立著,釀成了圖拉小弟弟的災難。

  儘管那年禁止在防波堤游泳,但還是有一些男孩,他們從露天浴場過來,把防波堤作為目標,把它當做跳水塔。西格斯蒙德和亞歷山大·波克裡弗克沒有把他們的弟弟帶來。他用狗爬式在他們後面遊著,儘管不規範,但他手、腳並用,又蹬又踢,居然能夠遊起來。三個人一齊從防波堤上往下跳了可能有五十次,五十次都又露出了水面。然後他們又一齊跳了十七次,可是只有十六次是三個人一齊露出水面。如果不是我們的哈拉斯發瘋似的動作,也許沒有人會這麼快就注意到,康拉德再也沒有浮出水面。從海濱木板小橋那裡出發時,把它也算在裡面了。現在它沿著防波堤跑來跑去,心神不定地四處亂叫,最後終於站定,仰天哀鳴。

  這時,正好「天鵝號」海濱浴場輪船停靠。但是,所有的人都擠在海濱木板橋右側。只有賣冰棍兒的不理解這是怎麼回事,仍在繼續扯著嗓子報出他的冰棍兒品種:「香草、檸檬、香車葉草、草榮、香草、檸檬……」

  只有瓦爾特·馬特恩脫掉鞋子,頭朝前,從海濱木板小橋欄杆處跳了下去。他正好潛到我們的哈裡斯最初哀鳴著、然後又用兩條前腿刨著作出記號的那個地點的位置。埃迪·阿姆澤爾提著他朋友的鞋子。馬特恩重新浮出水面,又潛入水中。幸好燕妮不用觀看這一切。參議教師同她一道,坐在療養地園圍的樹下。只是在西格斯蒙德·波克裡弗克和一個並非救生員的男子輪流幫助下,他才得以將又聾又啞的康拉德救上來。原來,康拉德的頭卡在兩根緊靠海底的、折斷的木樁之間了。

  他們剛把他放到步行橋的木板上,救護隊就帶著供氧設備來了。「天鵝號」輪船第二次鳴汽笛,駛進了它的海濱浴場航線。沒有人要賣冰棍兒的停止叫賣。他仍然在叫:「香草、檸檬、香車葉草……」康拉德的頭已經發紫。他像所有溺水者一樣手腳發黃。他的右耳耳垂在木樁之間已被撕壞。淡紅色的血從耳垂上流下來,滴到木板上。他的雙眼無法合上。那頭鬈髮在水底仍然拳曲著。在他這個看起來不像已經淹死、仍像活著的人四周,淌了一攤水。他們按照規定給他使用供氧設備。在做各種使他復活的嘗試時,我捂住圖拉的嘴。當人們把供氧設備又從他身上取走時,她咬住我的手,然後以壓過冰棍小販的聲音久久地沖著天空大叫,因為她再也不能同康拉德藏在木棚裡面,瑟縮著藏在海濱木板小橋下面,偷偷地鑽到城堡圍牆的壕溝裡,或者完全公開但仍然是秘密地在熱鬧的埃爾森大街上,用手指,讓臉挨著臉,用額頭上的標記和愛的暗號進行好幾個鐘頭沒有聲音的談話了。

  親愛的圖拉:

  你的叫喊一定會堅持得更久。就是在今天,它還縈繞在我的耳際,始終保持著一種衝破雲霄的高音。

  我們的哈拉斯在第二年和第三年都不能去防波堤。它呆在圖拉身邊,圖拉同樣也不去海濱木板小橋。他們倆的這種一致性還有一番來歷。

  在那一年夏天,也就是在又聾又啞的康拉德·波克裡弗克游泳淹死前不久,要讓哈拉斯去配種。警察局瞭解這條狗的譜系,每年總有一至兩次,寄一封由一位名叫米爾肖的少尉警官簽署的函件來。對於這些差不多是以命令式的口氣書寫的函件,我父親從來不說一個「不」字。首先,他不想生警察的氣,尤其是作為木工師傅不想生警察的氣;其次,如果像哈拉斯這樣一條公狗配種的話,每配一次都會帶來一筆小小的收入;第三,我父親對他這只牧羊犬感到的自豪也是有目共睹的。當他們倆動身去進行收費交配時,誰都會以為,警察不是讓哈拉斯,而是讓我父親去配種。

  我第一次被允許同行,雖然對此並不十分清楚,但也並非全然不知。儘管天熱,我父親仍然穿上了一套他本來只是在木匠同業公會開大會時才穿的西服。深灰色的背心牢牢地繃在他的肚子上。在氊帽下面,他含著一支淺褐色雪茄,這種雪茄十五個芬尼一支。哈拉斯剛從茅屋出發,剛給它戴上口套——因為這是去警察局——它就跑到前面,又犯了它的老毛病,盡情地跑。按照那支外層已經退色的雪茄還剩下相當可觀的一大截煙來衡量,我們到達霍赫施特裡斯的時間比估計的要快。

  霍赫施特裡斯是一條由朗富爾最繁華的大街通往南面的街道。左邊是一排兩家合住的小房子,警官們及其家屬就住在裡面;右邊是陰森森的磚結構營房,原本是為馬肯森輕騎兵修建的,現在成了警察局的營房。在這條幾乎沒有人走的佩隆克爾路的入口沒有崗亭,只有橫木和警衛室。在那裡,我父親沒有脫帽,就出示了米爾肖少尉警官的公函。儘管我父親熟悉這條路,一個警官仍然陪著我們走過鋪上了礫石的營房院子。身穿淺灰色斜紋布制服的警察正在這些院子裡操練,或者圍著一個上司站成半圓形。所有的新兵都按規定把手隨隨便便地背在後面,他們給人一種是在聽一個報告的印象。陸地刮向海洋的風從警察局汽車庫與警察局健身房之間的窟窿裡吹出來,使四角尖尖、佈滿灰塵、不斷移動的紙袋打轉轉。新警察沿著騎警那不見盡頭的馬廄在進行障礙賽跑。他們急急忙忙地越過攀登牆和水溝,越過平衡木和鐵絲網。所有的營房院子四周都按照一定的規則,圍上了大約有孩子胳臂般粗細的、用杆子支撐著的小椴樹。接下來,有必要簡單地談一談我們的哈拉斯了。在小小的正方形中——左右兩邊是沒有窗戶的倉庫,背後是低矮的樓房——獵狗,可能是九條獵狗,必須匍匐前進,立定,叼來獵物,發出叫聲,像新兵一樣越過攀登牆,最後,在以靈敏的嗅覺完成沿獸跡跟蹤的科目後,還必須襲擊一個裝扮成小偷、套上軟墊、企圖逃跑的警察。都是些表現不錯的牲畜,可是沒有一隻狗像哈拉斯。所有的狗都是鐵灰色,有白色標記的死灰色,有黑色鼻樑的淺黃色,或者淺褐色絨毛上的烏黑色。廣場上回蕩著發令聲和狗接受命令的汪汪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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