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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


  第十九個早班

  當瓦爾特·馬特恩替他的朋友愛德華·阿姆澤爾下苦力時,孩子們便在背後說怪話,叫著:「苦力,苦力!」很多褻瀆上帝的人都遭到了懲罰。可是誰會用法律來追究所有這些變質的小油膏體責任呢?要知道,它們每天每日都誹謗魔鬼。這兩個人——布勞克塞爾現在認為磨坊主的兒子和胖乎乎的小傢伙是相互對立的——就像親愛的上帝和魔鬼,他們如此相親相愛,以至於村裡小孩的造謠中傷在他們看來或許還是蜜糖哩。更何況這兩個形同魔鬼與上帝的人還曾經同舟共濟。

  這兩個朋友經常十分團結地——因為偶爾幹幹的苦力活兒也是行善事——坐在懸吊小屋裡。這間小屋的光線明暗由太陽和馬特恩家四翼風車的葉片來決定。他們在馬特恩祖母腳前並排坐在踏腳凳上。外面已是傍晚。本合悄然無聲。風車的影子在別處落了下去。安放雞棚的聲音很輕,因為窗戶關著。只是在捕蠅紙帶上有一隻蒼蠅死得過於甜美,無法動彈。在這只蒼蠅下面兩個臺階的地方,祖母老是在悶悶不樂地講述同樣一些故事,就好像沒有一個人能聽懂她的故事似的。她用老婦人瘦骨嶙峋的手——這雙手勾畫出在故事中出現的所有事件的大小範圍——講述洪水故事、受魔法支配的母牛的故事、家喻戶曉的鰻鱺故事、獨眼施密德、三條腿的馬、屈恩斯圖特公爵的小女兒怎樣跑出去挖老鼠,以及巨型海豚的故事,博恩薩克下游的洪水把它拋到了岸上,這件事正好發生在拿破崙挺進俄國那一年。

  她還喜歡繞很大的彎子,然而卻總是陷入阿姆澤爾巧妙插問的圈套,總是陷入沒完沒了的今天還未結束的那個故事的陰森恐怖的走道和地牢之中。這個故事講的是十二個修女和十二個把腦袋和頭盔都夾在腋下的騎士的故事。這些人乘著四輛馬車——兩輛套的是白馬,兩輛套的是黑馬——穿過蒂根霍夫,經過發出噹啷聲的石子路,停在一家空無一人的客棧面前。十二個修女和十二個騎士就在那兒投宿。音樂之聲驟然響起,有口哨聲、號角聲和琴弦的彈撥聲,再加上管樂器簧片的顫動聲和訓練有素的鼻音。從男人喉嚨裡唱出來的那些有糟糕副歌的糟糕歌曲——這些喉嚨就是夾在呈一定角度的騎士腋下的腦袋和頭盔——同虔誠的婦女們唱的那種細聲細氣的宗教歌曲相互交替。然後又是無頭修女,這些修女讓淫穢下流的歌詞按照淫穢下流的曲調,從放在前面的腦袋裡以多聲部的形式湧流出來。配合著音樂的曲調,這些人在尖叫聲和使人頭暈目眩的動作中跳舞、踏腳。在此期間,一個唯命是從、幾乎原地不動的公主透過客棧窗戶,把十二個再加上十二個無頭影子投到石塊路面上。這種情況一直持續到饞涎欲滴、嗡嗡作響、言語障礙和地板斷裂,又使灰漿和木塊從這座房子上鬆開時為止。最後大致在早晨,在雞叫前不久,這四輛馬車——兩輛套的是黑馬,兩輛套的是白馬——沒有車夫,就先走了。鐵銹揚起灰塵的十二個丁當作響的騎士走了。這些騎士上面裹著面紗,帶著蠐螬一樣蒼白的修女面孔,離開客棧,到蒂根霍夫去。十二個修女離開了客棧,可是這些修女卻在騎士團服裝上面戴著有封閉面甲的騎士頭盔。他們六個人、六個人、六個人、六個人地登上四輛套著白馬、套著黑馬的馬車,但沒有男女混雜——他們甚至已經換了腦袋——他們乘車通過被壓出車痕的地方,那裡的石子路又發出嘎吱嘎吱的響聲。就是今天——在她繼續講述故事並把馬車帶到另外的地方,讓它們停在小教堂和宮殿門口之前,馬特恩祖母講道——就是今天,據說在無人住宿的荒涼客棧裡,在壁爐中,還可以聽到虔誠的頌歌和七嘴八舌、褻瀆神靈的祈禱。

  因此,這兩個朋友真想到蒂根霍夫去。但是,當他們動身時,他們往往只到達施特根,充其量只到達拉德科普。在第二年冬天——這個冬天對於一個稻草人製造者來說,當然是一個安安靜靜的時候,一個真正進行創作的時候——愛德華·阿姆澤爾找到了給那些無頭人量尺寸的機會。這樣,他就造出了他的第一批機械性的稻草人。這時,他不得不從小皮包裡拿出了相當大的一筆錢。

  第二十個早班

  融雪天氣使布勞克塞爾的腦袋開了一個窟窿。這時,雨點滴落在他窗前的鋅板上。既然在行政大樓裡還有無窗戶的房間空著,所以布勞克塞爾用不著使用這種療法。可是布勞克塞爾卻呆著,希望自己的腦子開一個窟窿:賽璐珞塞璐珞——如果已經成了玩具娃娃,那就在乾燥的賽璐珞額上留一個小窟窿。因為布勞克塞爾已經經歷過一次融雪天氣,並且在逐漸消融的雪人的雪水下面發生了變化。但是以前,在好多好多個融雪期之前,維斯瓦河在厚厚的、馬拉雪橇走過的冰層下流淌。鄰近村子的小孩都試圖手持風篷,穿著一種叫做施萊弗燕的曲線冰鞋滑冰。有兩個孩子讓一個縫在椽子上面的床單風篷鼓滿風,急速往前推。每張嘴都在冒出熱氣。雪積滿了,必須剷除。沙丘後面,貧瘠和富饒的土地都積著同樣的雪。雪覆蓋著河流兩岸的堤壩。海灘上的雪逐漸變成冰面上的雪,這層冰面覆蓋著無邊無際的大海和魚兒。馬特恩家的四翼風車戴著滑落下來的雪帽,迎著由東邊吹來的雪,張開十字交叉的四條腿,站在圓圓的白色小山同上,在白色草地的包圍中磨著面——這些草地只是由於冷酷無情的籬笆才保留了自己的面貌。拿破崙的白楊樹已經裹上了糖衣。一位業餘畫家把從軟管裡擠出來的氧化鋅白色塗料塗到海濱樹林上。當雪變成灰色時,磨坊收工,沒有風轉動風車。磨坊主和磨坊工都回家去了。歪身子磨坊主踏著磨坊工的腳印走路。黑母狗森塔自從人們把它的幼崽賣掉以來就神經兮兮的,它踩著自己的腳印,沖著積雪狂吠。瓦爾特·馬特恩和愛德華·阿姆澤爾穿著厚厚的衣服,戴著連指手套,坐在磨坊斜對面,坐在他們先前用鞋跟把雪拍掉的一個柵欄上。

  起初,他們都默然不語。然後,他們相互之間隱隱約約談到一些技術方面的事情。他們談到有雙盤石磨的磨坊,談到沒有尾部、沒有四腳支架但是有三個雙盤石磨和一個尖形傳動裝置的荷蘭風車,談到風車葉片,談到在風速增大時進行自動調節的風板,還談到蝸杆、汽缸、梁和功率,談到在鞍座與刹車之間有聯繫。只有小孩才無知地唱道:風車轉得慢,風車轉得更快。阿姆澤爾和瓦爾特·馬特恩並不唱,可是知道風車為什麼和什麼時候轉。當風車葉片的運動幾乎沒有被制動器刹住時,風車就轉得比較快,當葉片的運動被緊急刹住時,就轉得慢。甚至在下雪天,儘管風速達到了每秒八米,磨坊在毫無規律的暴風雪中仍然有規律地磨面。世界上沒有任何東西近似於下雪天磨面的磨坊,就連必須在雨中撲滅熊熊燃燒的貯水塔大火的消防車也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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