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歌德 > 威廉·麥斯特的漫遊年代 | 上頁 下頁
七三


  但是還得從這兒把腱和肌肉敷上去,看來要用這種方法均勻地處理所有部分,使整個身體恢復過來,似乎還完全沒有可能。這時候導師就安慰他,讓他觀看按照模型做的複製品,因為標本的仿製和清理又要求新的努力和新的注意。

  一切事物,人只要認真地投身進去,就是沒有止境的;這只有通過競賽式的工作才於事有濟,不久威廉也擺脫了那種感到無能為力、常常瀕於絕望的處境,而愉快地去從事工作。導師說:「我高興看到您懂得適應這種操作方法,從而向我證明,這種方法是多麼有效,縱然它不為專業的大師們所承認。必須有一個主要從事傳統研究的學校:迄今發生過的事情,將來也會發生,這是好的,而且也必然如此。不過學校在哪兒陷入困境,這是人們必須注意和知道的,人們必須搞到活的肢體來實習,但是要秘密進行,否則非但自己會受到阻礙,而且也阻礙別人。您已經親身體會出來,而且通過實踐來證明:連接勝於拆卸,仿製勝於觀察。」威廉知道,這種暗中使用的模型已經廣為傳佈,然而使得他感到極大驚奇的是,聽說儲存的東西還要包裝起來,運到海外去。這位能幹的藝術家已經同萊納多和其他的友好建立起聯繫,他們認為在那些新建的省區裡建立這樣的學校完全適宜,而且極端必要,特別是在那些愛好文明、存心慈善的人們當中,他們總覺得用活生生的人體解剖未免有點太野蠻了。「您如果承認,大部分醫生和傷科醫生對於被解剖的人體只在思想中保留一種大致的印象,以為這樣就可以應付了,那麼,這些模型就足夠使他們思想中逐漸黯淡的圖像再次翻新,而把必要的東西栩栩如生地保存下來。甚至於可以說,問題在於興趣和愛好,解剖學上的最細微的成果都是可以複製的,這可以使用畫筆、毛筆和雕刻刀來作。」這時他打開一個小小的壁櫥,讓人看見櫥內有一個以極奇妙的方法複製的面部神經模型。「可惜呀,」他說,「這是一個已經離開此地的年青助手的最後藝術品,他曾經給予我貫徹我的思想和傳播我的願望的最美好希望。」關於這種處理方法對好些方面發生的影響,在他們兩人之間了許多;對於造型藝術的關係也成了值得注意的談話題材。從這些談話中得出引人注目的美好例證,就是運用這種方法怎樣向前工作和向後工作。這位導師用可塑物質澆鑄成了一個古典青年的美好的裸體軀幹像,現在試圖憑藉洞察目光揭去這理想形象的表皮,把美的人體變成一個現實的肌肉標本。「在這兒,手段和目的也是密切相連的,我樂意承認,我為了手段而忽略了目的,不過這不完全是我自己的錯,沒有外殼的人才是真正的人,當雕塑家象上帝那樣用沒有形式的討人厭的陶土塑造成最美好的形象時,他是直接站在上帝一邊的;他必須懷有上帝的這種意思;對於純潔者來說,萬物都是純潔的,上帝的意圖在自然界中的直接體現怎麼可能是不純潔的呢?但是我們對這個世紀不能提出這樣的要求,沒有遮羞的樹葉和獸皮就行不通,而且這還是微不足道的。我剛剛學會一點兒東西,他們就向我要求尊貴的男士穿上寬袖多褶的睡袍:這時我只好向後退步,既然我理解到的東西都不允許用來表現美,那麼,我就只好選擇實用性了,而這也是重要的。如果我的願望得以實現,如果承認在人的精神失去活力時,仿製和仿製品也象其他許多東西那樣,對想像力和記憶有裨益,那麼,不少造型藝術家就一定會象我作過的一樣,掉轉頭來為你們工作,而不願違背自己的信念和感情去從事討厭的手藝了。」他們接著就考慮到一個值得注意的問題,就是藝術與工藝兩者怎樣永遠保持均勢,兩者是這樣接近,互相依賴,藝術不過渡到令人贊許的手藝中去就不能普及,手藝不富有藝術性就不能提高。

  師生兩人相處得十分融洽,已成習慣,只在迫不得己時才勉強分開,以便朝著他們真正的巨大目標前進。

  導師說:「為了不使人認為我們想與自然界隔絕而予以否認,於是我們開闢嶄新的前景。在大洋彼岸,某種合乎人的尊嚴的意識在不斷增長,人們終於廢除死刑,不得不建立寬敞的城堡和築有圍牆的新區,以保衛安居樂業的公民抵禦犯罪,不讓罪犯逍遙法外。那兒,我的朋友,就是在那些可悲的區域裡,請您為我們的醫神埃斯庫拉普保留一座小教堂,在那兒,也如同懲罰本身一樣與外界隔絕,我們的知識將在這些對象上不斷更新,肢解它們並不傷害我們人的感情,而我們目睹它們也不象您以前看到那只美麗的胳膊時那樣,解剖刀停在手裡不動,一切求知欲都在人性感情面前熄滅了。」威廉說:「這就是我們的最後談話,我看見包裝好的木箱沿河順流而下,祝它們一路順風,但願在開箱時我們能愉快地共同親臨現場。」我們的朋友振作精神、熱情飽滿地作完了這次報告,不過他特別運用了一些活潑的語調和語言,這在他近來是不大習慣作的。可是他在講話結束時覺得萊納多似乎心不在焉,精神旁注,沒有注意傾聽他所講的東西,而費德裡希則面帶微笑,有幾次差不多在搖頭,於是這位善於察顏觀色的人,突然發覺他認為至關重要的事情竟得不到多少贊同,便情不自禁地去詢問朋友有何意見。

  費德裡希對此完全坦率地聲明,他雖然承認威廉他們從事的工作是值得稱讚的和良好的,但絕對沒有那麼重要,至少是不大可能實行。他試圖用如下的理由來支持他的意見:就是一個人對某件事懷有偏愛,非要貫徹到底不可,超出所能想像的限度之外,就難免會感到意外的難堪。因此,我們的整形解剖學家勉強耐著性子聆聽一些時候,就熱烈地回答:

  「親愛的費德裡希,你具有無人否認的優點,至少我不否認;但是你這時說話就象平凡人一樣平凡:平凡人在新事物上只看到奇怪的東西,要在稀有的事物中立即發現重要的東西則非他們力所能及了。對於你們來說,一切先得成為事實,必須實現,必須作為可能的、作為真實的東西出現在眼前,然後你們才把它也同別的東西一樣予以認可。你提出的理由,我早聽到有識之士和門外漢一再重複了;前者是出於偏見和懶散,後者是由於漠不關心。

  如我方才所表達的那樣一種計劃,也許只有在一個新世界裡才有可能實行,在那兒,智慧必須拿出勇氣,為必不可少的需要去探索新的手段,因為傳統的東西完全缺乏。這時就會激起創造發明,這時果敢精神和頑強意志也同時出現了。

  「任何一個醫生,不管是用藥物或者用手為人治病,沒有對人體內外器官的精確知識就寸步難行,單憑在學校裡獲得的粗淺知識,而對未經研究的人體的形狀、部位及各種無比複雜的部分的聯繫,只有一點兒膚淺的看法,這是萬萬不夠的。認真工作的醫生,應當天天複習這種知識、練習這種觀察,尋找一切機會不斷通過思想和眼睛來對生命奇跡的聯繫更新認識。如果他明白自己的長處,但缺乏從事上述工作的時間,他就會聘用一位解剖學家,後者在他的指導下,悄悄地為他工作,仿佛生命的一切錯綜複雜情況都呈現在面前,而懂得立即回答最最困難的問題。

  「對於這點領會得越多,人體解剖的研究就進行得越高興,越起勁,越熱情。但是資料卻同程度地減少了:解剖研究作為基礎的對象——人體缺乏了,變得越來越稀少,越來越昂貴了,從而產生活人與死人之間的真正的衝突。

  「在舊世界裡,一切都遵循慣例,新的東西總是按舊的方式處理,正在成長的東西總是按僵化的方式處理。我所指出的死人與活人之間的衝突,將是你死我活的鬥爭,人們會擔驚受怕,會從事調查,制定法規,但絲毫沒有結果,在這種情形下,靠小心謹慎和嚴格禁令都是無濟於事的,一切必須從頭開始。這就是我的導師和我希望在新的情況下來完成的,而且詳細說來,這完全不是什麼新鮮事物,而是已經存在著的。但是現在的藝術,必須變成手藝,特別出現的東西,必須普遍地成為可能,除公認的東西之外,任何東西部無法廣為傳佈。我們的行為和成就必須公認為是唯一的手段,用以解救大城市特別受到威脅的明顯困境。我想引證我的導師說的話,但是請注意聽著!有一天他懷著極大的信心說:

  「『報紙讀者發現關於講述掘墓盜屍人的文字,覺得有趣,差不多可以說好玩。那些人起初是在深夜裡秘密偷盜屍體;有關方面對此設置了守衛,於是他們就率領武裝隊伍前來,用暴力強佔他們的戰利品。情形變得越來越惡劣,我不便公開說出來,因為我雖然不是同謀犯,但會作為偶然的知情者被牽涉迸最危險的調查中去,他們一定會懲罰我,因為我既經發現罪行,卻未向法院告發。我的朋友,我向您承認,本城裡就有人幹謀殺勾當,向迫切需要、願付重金的解剖學家提供解剖的對象。屍體就陳列在我們面前,我無法描繪這種場面。他發現了罪行,我也發現了罪行,於是你看我,我看你,彼此都默而不言;我們目注前方,一聲不響地去從事工作。——我的朋友,這樣一來,就使我給蠟泥和石膏迷住了,您一定也會被這種藝術所吸引的,而且它或遲或早將會被所有其他的人所稱頌!』」費德裡希跳起來,鼓掌叫好,一直叫不絕口,終於惹得威廉認真光火了。

  費德裡希叫道:「妙極了!現在我又看出你來了!長久以來,你第一次又才象一個真正掏出心裡話的人;你第一次又被滔滔不絕的語言洪流卷走了,你證明了你是一個有所作為的人,並能夠對此極口稱讚。」萊納多接過話頭,試圖調解這小小的不和氣氛。「方才我似乎是心不在焉,」他說,「其實不過是我想起比眼前更多的東西。我想起在旅途中見到過這樣的大實驗室,那位實驗室管理員按照習慣敷衍來客,開始念他會背誦的滑稽故事,他見到我認真感到興趣,而他本身是個藝術家,於是他很快拋棄扮演的角色,證明自己是位知識豐富的示範員。

  「真是奇妙的對照!盛夏季節,屋外悶熱難堪,屋內陰涼房間裡卻目睹在嚴冬也令人不敢接近的物體。這兒的一切都是力求知欲提供方便。他鎮定自若和有條不紊地指點人體構造的奇跡給我看,並能使我信服而感到高興,就是這樣的實驗室完全能夠滿足初學和事後回憶的需要,在中間的時間裡,每人都可以自由面對自然界,趁適當機會去探究這個或那個特殊部分的器官。他請求我向外推薦他,因為他只是力一個唯一巨大的外國博物館從事這種收集工作,而各地大學完全反對他的事業,因為藝術大師只會培養解剖專家,但不會培養整形專家。

  「我聽了以後,把這個能幹的男於當作是世界上獨一無二的人,現在我們聽見,另外還有人在從事這種努力;說不定還會出現第三個和第四個人呢。

  我們要從自己這方面推動這種事業發展。介紹必須來自外國,在我們新的環境裡,這種有益的事業應當肯定地得到促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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