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歌德 > 威廉·麥斯特的漫遊年代 | 上頁 下頁
四八


  「夜裡還散發清輝的殘月,當太陽升起時就黯無光澤;老年的愛情狂想,隨著熱情洋溢的青春銷聲匿跡,杉樹在冬天顯得新鮮而挺拔,可是在春天與枝葉嫩綠的樺樹相比,就顯得蒼老而難看。」可是我們在這兒既不想把哲學,也不想把詩歌,當成是作出最後決定的重要助手來特別讚美,因為一件小事可能引起極其嚴重的後果,而動搖不定的思想也往往決定天干傾向這一邊或那一邊。不久前少校掉了一顆門牙,他擔心再掉第二顆。他根本沒有想到裝一顆假牙,帶著這個缺陷而去追求一個年青的情人,他開始感到非常丟臉,尤其是現在,他和她同住在一個屋簷下。

  也許早一些或者晚一些,這種事情發生的影響不大,但是偏偏在關鍵時刻出現這樣一種情形,不得不令一個平常在健康上完美無缺的人至感噁心。他仿佛覺得自己的機能組織失去了拱頂石,其餘的拱頂也將逐漸倒塌下來。

  儘管這樣,少校很快就同他的姐姐通情達理地商談這件顯得如此混亂的事情;他們倆不得不承認,他們本來只要繞個彎就可達到目的,而且快要接近了,卻偶然由於外來的原國,被一個沒有經驗的孩子的錯誤而陷入歧途,就草率地離開了,他們認為現在最自然不過的就是堅持在這條路上走下去,讓兩個孩子結合起來,然後忠實不懈地給他們以父母的關懷,至於採用什麼方法,他們心中早已有數了。男爵夫人完全得到弟弟的同意,到希娜莉的房間去。她正坐在鋼琴旁邊自彈自唱,用愉快的目光對著進房招呼的母親,微微頷首,似乎請來人傾聽。她唱的是一首平靜悅耳的歌曲,表示唱歌人的情緒再好不過了。她彈唱完畢以後,就站起身來,不等到年長的謹慎小心的對方開口,自己就先說:「最好的母親!我們對於極其重要的事情緘默了這麼久,這是最好不過的;我謝謝您,您直到現在沒有撥動這根弦;可是現在是時候了,要是您願意,我就來表白一下。您對這件事情是怎麼想的呢?」男爵夫人聽見女兒的語氣表達出安靜和溫和的情緒,感到十分高興,立即明智地解釋從前的時候以及她弟弟的人格和功績。她承認唯有一個品質高尚、又是近親的男子,會打動一位年青姑娘的芳心,於是便從天真的敬畏和信任,逐漸發展成為一種鍾情,甚而表現為愛和熱情。希娜莉仔細聽著,露出完全同意的肯定表情,母親又把話轉到兒子的身上,女兒垂下她那長長的睫毛:

  講話人對於兒子雖然提不出象對父親那樣的光榮論據,但她主要認為父子兩人相貌相似,並指出青年人具有的優點,一旦選中他作為終身伴侶,一定可以有望完全實現父輩的當前生活。希娜莉聽到這兒似乎也在思想上表示贊同,不過目光更嚴肅一些,有時下視的眼睛流露出在這種情況下最自然不過的某種內心的激動。接下去話題轉到外部的順利環境以及在某種程度上不得不然的形勢。前後所作的比較,當前得到的極大好處,向某些方面擴展的遠景,這一切都完全如實地明擺在眼前,最後還不乏暗示,讓希娜莉自己不得不回憶起,她同從前和她一起長大的表兄訂過婚,儘管這是開的玩笑。根據以上所說,母親得出應有的結論,就是她和舅父同意兩個青年人的結合可以毫不猶豫地進行。

  希娜莉用平靜的目光和語氣回答,她不同意立即作出這樣的結論,她非常美妙而嫵媚地舉出相反的理由,這會使一個溫柔心腸的人立即感到同情,百我們卻無法用言語來轉達。

  有理性的人一旦想出某種明智的事情,比如排除這種或那種團窘,達到這個或那個目的,並為此而說明和排列出一切想得出來的論據,但是,如果那個為了本身利益本來應當協作的人,卻抱著完全不同的思想,由於內心探處的原因,反對這樣值得讚美而且必要的作法,那麼,前者必然感到無比驚惶失措,她們言來語去,誰也說服不了誰;明智的東西不願深入感情,而感情的東西又不願與有利和必要的東西合拍,對話激烈起來,理智的鋒芒觸動到那已經受傷的心,現在這顆心不再克制,而是熱烈地向外暴露出來,最後使得母親面對年青姑娘的高貴和莊重態度吃驚地退縮,因為她有力而如實地強調這種結合非但不合適,而且是犯罪的。

  男爵夫人多麼倉皇失措地回到弟弟身邊,是可想而知了,也許還讓人在某種程度上感覺出來:少校聽說侄女斷然拒絕,心裡說不出的高興,儘管自己沒有指望,卻心安理得地站在姐姐面前,不帶任何愧色,因為這個事件對於他已成為非常細緻的有關名譽的事情了,他覺得內心獲得了平衡。不過他暫時還瞞著姐姐,隱藏自己痛苦的滿足,在這種情況下說得完全自然:幾事不能操之過急,要給善良的女孩以時間,讓她心甘情願地去走敞開的路,而這條路現在差不多是不言而喻的了。

  現在我們幾乎不能要求我們的讀者,從人物激動的內心狀態中轉到表面上來,然而這卻和許多方面有關。在此期間,男爵夫人給與她的女兒一切自由,用音樂和唱歌,用繪畫和刺繡來舒適地消磨她的時光,同時也用閱讀和朗誦來供自己和母親消遣,少校就趁春季到來時,把家務整理就緒,兒子看出自己今後是一位富有的產業主,而且毫不懷疑自己將是希娜莉的幸福的丈夫,這時他才覺得,趁威脅的戰爭爆發時,要在軍事上努力爭取榮譽和等級。

  在目前相安無事的時刻,人們認為可以肯定地預見到,這個似乎只被一種古怪念頭連結起來的謎,不久就會得到說明和解開。

  然而可惜的是,在這表面平靜當中卻得不到安寧。男爵夫人天天都徒勞無益地等待女兒改變主意,女兒雖然態度謙遜,很少表態,可是遇到重要機會,她卻毫不動搖地讓人看出,她在堅持自己的信念,這只有一個真心實意的人才能這樣,並不管自己與周圍環境是不是一致。少校感到自己心情矛盾;要是希娜莉真的決定嫁給兒子,他總會覺得自己感情受到傷害,但是要是她決定嫁給自己本人,他同樣深信自己不得不拒絕她的要求。

  我們惋惜這位好心腸的漢子,憂愁和煩惱好比是一層迷霧,不停地浮現在面前,一會兒作為背景,使緊急的日常現實和事務顯示出來,一會兒向他迫近,掩蓋眼前的一切。這種動搖和飄浮現象出現在他精神的眼前;如果白天要求他從事迅疾有效的活動,那麼,當他夜裡醒來時,一切令人厭惡的東西,以種種奇形怪狀,極不愉快地在他心裡反復盤旋。這種不斷重現而無法拒斥的情況,把他帶到了我們幾乎可以叫作絕望的境地,因為活動和工作平徽本是對付這種情形的最可靠的方法,現在卻絲毫不起緩和作用,更說不上產生令人滿意的效果了。

  我們的朋友在這種情形下接到一封不知名的信,邀請他到附近小城的郵局裡去,有位匆匆的過客迫切地希望在那兒同他當面談談。他本有多方面的業務和人事關係,對此已經見慣不驚,加以那潦草的自由筆跡似乎使他回想起一點什麼,所以他毫不耽擱地前去。他本著安詳鎮靜的態度去到上述地點,在一間熟識的、相當土氣的樓房裡,美麗的寡婦向他迎面走來,他覺得她現在比自己離開她以前更美麗、更嫵媚了。究竟是我們的想像力不能把握這無比優美的東西,不能把它完全再現出來呢,還是動盪不安的狀態真的賦給她更多的魅力了?總而言之,他需要加倍的自製,以便把驚訝和迷亂掩藏在極普通的禮貌的假像下;他和氣地問候她,表顯難以為情的冷漠。

  「別這麼樣,我最好的人!」她大聲說,「我絕不是特意邀請您來到這非常簡陋的環境,也就是來到這些白色牆壁中間,這種拙劣的設置不配使人進行高雅的談話。我只是借此解脫我胸中的一種重壓,因為我要說,我要坦白,我在您的家中製造了許多亂子。」少校吃驚地向後退。「我一切都知道,」她接著說,「我們用不著給自己解釋,您和希娜莉,希娜莉和符拉非奧,還有您的好心腸的姐姐,我對你們所有這些人都表示抱歉。」她的話似乎頓住了,她那無比優美的睫毛擋不住奪眶而出的淚水,她的雙頰泛起紅暈,看上去她比任何時候都更加美麗。這位高尚的男子極度驚惶地站在地面前,他渾身覺得說不出的激動。「我們還是坐下吧,」最可愛的人兒擦乾眼淚說。「請您原諒我,我對您表示抱歉,您看得出,我受到怎樣的懲罰了。」她再次用繡花手帕遮著眼睛,她哭得多麼傷心啊。

  「請您明白告訴我吧,仁慈的夫人,」他慌慌忙忙地說。「一點兒也說不上仁慈!」她含著美妙的微笑說,「您還是把我叫作您的女友吧,您還沒有一個忠實的女友。所以說,我的朋友,我知道一切,我對整個家庭的狀況清清楚楚,深知所有人的思想和痛苦。」

  「什麼能使您瞭解到這種程度呢?」

  「自我坦白唄。您對這種筆跡不會感到陌生。」她向他出示幾封展開的信。

  「這是我姐姐的筆跡,好多的信都寫得潦草,我早已熟悉的!難道您一直和她有聯繫嗎?」

  「不是直接的,不久以來是間接的;這是寫給某某人的地址和姓名。」

  「一個新的謎,給瑪卡莉的信,她是所有婦女當中最沉默寡言的一位。」

  「所以他才成為所有受苦人兒的知已和聽懺悔的神甫,所有的人是指那些走投無路、要想自救而又不知道該怎麼辦的人。」

  「謝天謝地!」他大聲說,據然找到了這樣一個調解人,我覺得去懇求她是不合適的,但願我的姐姐能夠那樣作;因為我也知道一些例子,就是那位優秀人物手拿一面道德魔鏡,給任何一個不幸的人,照透混亂的外形,照到自己美好、純潔的內心,使他一下子對自身感到滿意,促使他走向新的生活。」

  「她也對我做了這種好事,」美人兒回答:這一瞬間,我們的朋友明確地感覺出——雖然還不明白所以然——從這個平常個性內向的奇特人兒身上,顯示出一種道德美好、慷慨助人的素質。「我不是不幸,而是心中不安,」她繼續說,「我確實不再屬￿我自己了,這就是說,歸根到底我並非不幸。

  我再也不滿意自己,我按照自己想法,對著鏡子整理一番,我常常覺得,我似乎是為了化裝跳舞而打扮,可是自從她用她的鏡子照著我,自從我知道,一個人怎樣可以修飾內心,這時我才覺得自己真的又美了。」她是介乎笑與哭之間說出這些話的,人們不得不承認,她不只是顯得和藹可親。她令人肅然起敬,是值得人永遠對她忠實和眷戀的。

  「喏,我的朋友,讓我們長話短說吧:這兒是信件,請您仔細閱讀,好好考慮和準備,您總得需要個把鐘頭吧,或者更多一些,隨您的便:然而我們的情況只消幾句話就可以決定了。」她離開他,在花園中上下走動;這時他展開男爵夫人同瑪卡莉來往的書信,讓我們扼要地概括出它們的內容。前者抱怨美麗的寡婦。這情形就象通常一個婦女看待另一個婦女,而作出尖銳的批評那樣。其實她只提到外表和言談,沒有問到內心的情況。

  接著是瑪卡莉方面的溫和判斷,認為應從內部描敘這樣一個人。外表不過是偶然性的結果,對她不該指責,也許應該原諒。這時男爵夫人報告兒子的瘋狂狀態,兩個青年人不斷增長的相互愛好,父親的到來,希娜莉的堅決拒婚。各方面都得到瑪卡莉完全公正的回答,她的回答來自一種堅定的信念,認定由此必然產生道德上的改善。最後,她把全部來往的書信都轉寄給美麗的婦人,而這人的美妙內心現在也顯露出來,開始美化她的外貌。整個經過就以對瑪卡莉的感謝回敬而告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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