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廉·麥斯特的漫遊年代(16)_歌德

一六

　　「我們認為他的奇特行為是同伯父商量好的。幾年以來，他渺無音訊，只寄來一些隱隱約約暗示他居留地點的逗人喜愛的禮物，現在一下子他從附近地方寫信來，但是沒有得到有關我們情況的消息以前，他不願到我們這兒來。這種態度是不自然的：究竟葫蘆裡裝的什麼藥，我們在他回來以前必須弄清楚。今晚我們給您一束信，可以從中看出些東西。」赫西莉補充說：「昨天我讓您知道了一個癡愚的流浪女子，今天您會聽到一個發瘋的旅行者。」朱麗葉補充道：「好好招認吧，這個通知不是沒有目的的。」赫西莉方才急不可待地問，飯後點心擺在哪兒，後來聽人說，伯父等待他們同他一起在大涼亭裡共用甜點。在去的路上，人們看見軍廚正忙於包紮那些清潔岡光的鍋盤碗碟等，發出唏哩嘩啦的響聲。在一所寬敞的涼亭裡，老年紳士坐在一張又圓又大、剛剛放好餐具的桌邊，桌上擺滿了極新鮮的果實，受人歡迎的糕點和最可口的甜食，他讓他們依次坐下。伯父問他們至今碰到什麼，談些什麼，赫西莉搶著口答：「要不是朱麗葉不斷從旁幫助解說，我們的好客人真會被您那些精煉的題詞給弄糊塗了。」

　　「你同朱麗葉總得有點事作才好，」伯父說道，「她是個誠實的姑娘，還願意學習和掌握一些東西。」

　　「我但願忘掉許多東西，凡是我知道和理解了的東西，也沒有多大的價值，」赫西莉笑嘻嘻地回答。

　　接下去威廉謹慎地說：「我尊重任何扼要格言，尤其是那些刺激我瞻望相反的方面，從而使其協調一致。」

　　「完全正確，」伯父答道，「明理的人在整個一生中卻也沒其他事情可作了。」這時候共同進餐的人都陸續到齊了，以致後到的人找不到座位。到來的有兩位官吏、獵人、馴馬人、園丁、管林員以及其他一些馬上辨認不出職業的人。每人都講一點最近的事情，或者報告一點使老紳士高興的消息，也有人提出使人關心的問題。最後他們站起來，向留在座位的眾人打個招呼，就同兩位官吏一起離開了。水果顯然合所有人的胃口，甜點合青少年的胃口，這些人雖然略顯粗曠，卻都吃得律津有味。一個接一個地站起來，向在座的人招呼以後，分頭走了。

　　姊妹倆看見客人對眼前發生的情形略顯驚奇，就作解釋道：「您再次看出我們卓越的伯父的特性所發生的作用，他斷言，這個世紀中值得讚歎的發明莫過於在旅店裡，或者在特別的小餐臺上，按照菜單用餐，他一旦發現這種優點以後，就把這種方式引進到家庭裡來，使自己和別人一樣享用。當他興致極好的時候，他愛把家庭餐桌上的可怕事情活靈活現地描述出來，據說，這兒每個成員都抱著奇怪的思想坐下來，不願傾聽別人，只是自己東拉西扯地瞎聊，牢騷滿腹，更糟糕的是帶小孩子來，當場教訓他們，製造出極不合適的討厭氣氛。他說，人們不得不承擔一些禍害，而我卻懂得把自己解脫出來。他很少出現在我們的餐桌邊，為他安設的椅子，他只坐片刻，多半空在那兒。他帶著他的軍廚一四處走，平常總是一個人進餐；別人只好自己照顧自己。要是他有時款待早餐、飯後點心或者冷飲什麼的，這時分散開的成員都會合攏來，享受他的饋贈，正如您方才看到的那樣。這樣才使得他高興；不過沒有胃口的人不許來，每個享受好了的人就得站來，只有這樣，他才確信自己常常被真正懂得享受的人包圍著。我聽他說：『如果我們要使人們皆大歡喜，就得盡力給予他們在這種情形下很少得到或者永遠也得不到的東西。』」在回家的路上，一種出乎意外的打擊引起大家情緒上一些波動。赫西莉對身邊騎馬的費立克斯說：「瞧那兒，那是些什麼花兒？鋪滿了山坡向陽的一面，我還從沒有見到過。」費立克斯立即縱馬上前，向那個地方疾馳而去，回過頭來，手裡拿著一大束盛開的鮮花，打老遠就搖晃著，突然連人帶馬一下子消逝了。原來他跌進一條溝裡去了，他們當中立即出來兩個騎馬的人，向那出事地點飛奔過去。

　　威廉想下車去，朱麗葉制止著他：「已經有人去幫他忙了，在這種情形下，按照我們的規矩，只准救助的人前去，外科醫生已經在那兒了。」赫西莉勒著她的馬，她說：「人們很少用得著保健醫生，但隨時都少不了傷科醫生。」費立克斯包紮好腦袋就疾馳過來，緊握著手裡鮮花，高高舉起。他露出得意的神情，把花束獻給女主人，赫西莉為此贈給他一條彩色的薄圍巾。

　　「那白領帶配你不合適，」她說，「這條會更好看一些。」這麼一來，他們固然放下心來，然而還是更加關切地回家去。

　　時間已經晚了，他們分手時，親切地希望明天再見，但是下面的通信還使我們的朋友清醒地考慮幾個鐘頭。

　　萊納多致姑母的信

　　親愛的姑母，按照我們之間相當微妙的約定，您終於在三年以後接到我的第一封信。我想要看看世界，並且把自己獻給世界，在此期間，我要忘掉我出來又希望回去的故鄉。我想保留全部印象，至於個別印象不會使我迷誤在遙遠地方。這段時間裡必要的音訊一直來往著。我收到寄來的錢，我給親人們買的小禮物一定也送給您過目了。從寄來的貨物上，您可以看出，我逗留的地方和情況。伯父肯定從葡萄酒味上品嘗出我每次的居留地點；其次是花邊，時髦貨色，鋼製品，這些東西向女士們標明我從布拉邦特，經巴黎到倫敦的路程，同樣我也會在您的寫字桌、縫紉台、茶几上，在您的家常便服和節日服裝上，發現一些標記，它們可以聯繫我的旅遊故事。您在精神上伴隨著我，而沒有聽見我說話，也許壓根兒就不想知道更多的東西。相反，我卻要勞您的駕，急需知道我即將回到的那個團體的情形。我真想像一個來自異鄉的異鄉人那樣進門，先打聽一下，要在家裡作些什麼，可以作些什麼，而不是妄想單憑漂亮的眼睛和頭髮，就一定得到他一廂情願的接待。情您寫信告訴我關於好心的伯父，可愛的侄女，還有您自己，以及我們的遠親近戚，連同新老僕人等的情形。好啦，請您用那訓練有素的文筆，為滿足您侄兒的要求，在紙上揮灑一下吧，您已擱筆了。我一旦接到您的來函，它將成為我採取態度的信任狀。所以事情決定於您，看您是否可以把我擁抱在懷。人們的變化比想像的少，而情況也多半極為相似。我想一下子再見到的，不是已經變化了的東西，而是沒有變化的東西，或者說只是逐漸增減的東西，而我也想在熟悉的鏡子裡再照見自己的容貌。請衷心問候所有的親人，並請您相信，我離去和歸來的奇特方式中含有許多熱情，這不是那些連續關注和熱烈傳達所能及的。向每個人和大夥兒千百遍問好！

　　附筆

　　最好的姑母，請別忽略了代我向我們的貿易夥伴捎一句話，還有我們的審判員和佃戶的情況如何？佃戶的女兒瓦列琳怎麼樣了？在我離去前不久，伯父雖然不無理由地趕走了佃戶，我卻覺得未免過於嚴厲一些了。您瞧，我還回想得起好些情況；我大概還知道其他一切事情。只要您告知了我目前的事情，那麼，關於過去的事情，您就儘管考試我吧。

　　姑母致朱麗葉的信

　　親愛的孩子們，沉默了三年的人終於寄來一封信。古怪的人兒顯得有多古怪啊！他以為他的貨物和標記，可以抵得過朋友對朋友所談的或者所寫的一句唯一的好話。他真以為作事可以預支，他生硬而不友好地對我們拒談他那方面的情形，卻要我們向他先談我們這方面的情形。我們該怎麼辦才好呢？

　　我這方面倒可以立即寫封長信以滿足他的願望，只要我不患頭疼，讓我寫完現在這封信就好了。我們大家都要求見到他。親愛的，你得把事情接受過去。

　　在你們辦完以前，如果我恢復健康的話，我自會盡我的一份責任。你們挑選自己最喜歡描述的人物和情形，你們彼此分工去辦。你們會把一切幹得比我本人好的。信差該會從你們那兒給我帶句話回來吧？

　　朱麗葉致姑母的信

　　我們讀了來信後，立即考慮，並向信差說了我們的意見，而且是各抒己見，不過我們一致申言，我們不象我們親愛的姑母，用那樣好的心腸對待一個經常寵壞了的侄子。他把他手裡的牌對我們隱藏了三年，而且現在還隱藏著，卻要我們攤開自己手裡的牌，這就是以公開的對隱蔽的遊戲。這是絕不公平的，這都暫且不談；最精細的人常常受騙，正因為他防範過多。究竟寄什麼東西給他，用什麼方式寄給他，我們的意見不一致。要描寫人們對他的親友的什麼想法，這對於我們來說，至少是項奇特的任務。通常只有在特別引起高興或厭惡的這種和那種情形下，才有人想到他們。再說，我們彼此之間都是聽其自然。親愛的姑母，您自己可以單獨勝任，因為您既明智而又公正。至於赫西莉，您是知道的，她容易激動，她迫不及待，當著我的面，立即把全家評論得十分有趣；我想把寫在紙上的東西寄來博您病中一笑，但不是寄給他本人。我倒建議把我們三年來的通信交給他看，這樣，如果他有勇氣，他就可以通讀，或者他可以來看看他不願讀的東西。親愛的姑母。您給我的情，我都整理得有條不素，隨時聽從吩咐。可是赫西莉不贊成這種意見，她抱歉說，她沒整理好信件等等，我想她自己會向您說的。

　　赫西莉致姑母的信

　　親愛的姑母，我只好勿匆寫幾句，因為信差顯得急不可侍的樣子。我覺得您的心腸好得過份了，把我們的信交給萊納多看，是不合適的。我們說過他的好話，他用不著知道，至於我們說過他的壞話，他也用不著知道，而且從壞話當中更可以發現我們對他是好的！我請求您暫時穩住他。先生們從外國回來，多半在要求和態度上，既合有一點穩重的也含有一點傲慢的成份。

　　他們總瞧不起留在家鄉的人。您抱歉說，您頭痛。他會到來：如果他不來，我們再稍等一會兒。也許他不久就異想天開，以一種奇特的秘密方式來到我們這兒，讓我們認不出他是誰，我想在這樣一個聰明人的計劃當中，什麼都會想得出來的。這樣的確是妙不可言！這將產生各式各樣的情況，如果他現在冠冕堂皇地回到家裡，反而發揮不出來了。

　　信差！信差！您還是用您的舊人，或者派遣年輕人來吧。對付這個信差，無論用奉承話或葡萄酒都無濟於事。千百遍地祝您安好！

　　又附筆

　　請您告訴我，堂兄在附筆中提到瓦列琳想幹什麼？這個問題引起我加倍注意。這是提到名字的唯一的人。我們別的人對於他是侄女、姑母、商業代辦，不是具體的個人，而是泛指的類別。只有瓦列琳，我們審判員的女兒！

　　當然，這個金髮的漂亮女孩。大概在堂兄閣下離去以前照亮了他的眼睛。可是她已經結婚了，美滿而幸福，這點用不著我向您說了。但是他還不知道，正如他不知道我們的情形一樣。請您別忘記同樣在附筆中提醒他：瓦列琳變得一無比一天更漂亮了，所以締結了良緣。她是一位富有的地主的夫人。美麗的金髮女郎結婚了。請您明明白白地告訴他。可是，喏，親愛的姑母，話還沒有說完呢。他那樣清楚地記得金髮美人，卻不該把這個美人和邋遢佃戶的女兒，一個深褐發的野姑娘混淆起來，這個野女子名叫納荷丁妮，誰也不知道她跑到哪兒去了，這事對我來說，完全不可理解，特別使我感到難受。

　　堂兄閣下自誇記憶力強，事實看來，他是把名字和人混淆得大錯而特錯了。

　　也許他感覺出這個缺點，想借您的敘述使淡忘的印象重新恢復過來。我請您暫且穩住他，不過請您儘量搞清楚瓦列琳與納荷丁妮的情形，還有伊倫，特琳倫，也許他的想像力中還存有不少女孩的影子，可是愛登和伊莉恩什麼的居然消逝不見了。信差！該死的信差！

　　姑母致侄女的信

　　（口述）

　　時待在一起生活的人，不要太過於做作了！萊納多個性古怪，卻是值得信任的。我把你們的兩封信寄給他，他由此認識你們。我希望我們這些人以後在無意中也找到機會，當著他照樣表現自己。再見！我痛得厲害。

　　赫西莉致姑母的信

　　對在一起生活的人何必過份做作呢！萊納多是個寵壞了的侄兒。您把我們的信寄給他，真惹人生厭。他不會由此認識我們，我只希望不久有機會從另一方面來表現自己。您使得別人多難過，您在病痛中還盲目地愛。祝您很快康復！您的慈愛是無濟幹事的。

　　姑母致赫西莉的信

　　如果我固執己見，完全聽憑我的不可改變的興趣、病痛和懶散脾氣的擺佈，我就差點把你最後寫的便條一同包寄給萊納多了。你們的信沒有寄走。

　　威廉致娜苔莉的信

　　人是好交際、愛說話的生物，如果人發揮固有的才能，即使再也搞不出什麼名堂，他的興趣仍是巨大的。人們在團體中常常抱怨這人不讓那人說話，同樣也可以說，這人不讓那人書寫，其實書寫通常是種業務，必須由個人清靜地單獨解決才行。

　　究竟人們書寫多少東西，這是完全不得而知的。至於從書寫的東西中印刷出了多少，縱然相當可觀，我絲毫也不想談了。但是書信、消息和故事，有關個人現狀的奇聞軼事，它們採用信函和篇幅較大的文章的形式在暗中傳播，對此是可以稍加推測的，只要一個人在有文化的家庭裡生活一段時間，如我現在的情形。在我目前居住的這個人家裡，他們把自己作的事情告訴親戚和朋友，所花的時間差不多超過他們作事的時間。幾天以來，我就發覺出這種情形，更加使我高興的是，由於我的新朋友的寫作熱給我以機會，可從各方面迅速弄清他們的關係。他們信任我，給我一束書信，幾本旅行日記，這是還沒有拿定主意的情緒表白，這樣我就在短時間內到處都在行了。我認識最親近的一夥人，我知道即將結交的人物，我對他們的情形，差不多比他們自己瞭解得更多些，因為他們囿於所處的環境，而我則不受任何拘束，總是順著你的指導，同你一起商討一切。我在接受對方的信任以前，首先提出一個條件，就是我可以把一切事情都告訴你。這兒是幾封信，它們將會把你引進我目前周旋其間的團體，而不破壞或回避我立下的誓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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