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歌德 > 威廉·麥斯特的學習年代 | 上頁 下頁 |
一四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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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希望你變得理智一些,」維爾納寫道,「已經又推遲許多時間了。現在你們大夥兒究竟在哪兒遊蕩? 你使我希望那個在經濟事務上幫助我的婦女在哪兒?其他的朋友也不在場,整個業務都堆在法院執事和我的身上。幸好他正巧是個良好的法律家,而我是個金融家,我們兩人都習慣於幹點重活。別了!你的放蕩行為倒是應當原諒的,沒有你這麼一來,我們在當地的關係不會變得這樣良好。」從外表看,他隨時都可能出發,不過他的心情還受到兩重阻礙的牽制: 人們在舉行葬禮以前,始終不讓他看到迷娘的遺體,葬禮要由神父來主持,一切隆重儀式都還沒有準備好。醫生也被鄉村牧師的一封特別信召喚去了,這關係著琴師,威廉想更詳細地知道這個老人的命運。 在這種處境,無論白天和夜晚,他的精神和肉體都得不到安靜。當夜深人靜的時候,他一個人在屋裡徘徊,目睹舊的熟悉的藝術品,這既吸引他,又排斥他。他對周圍的東西,既不能流連把握,又不能棄而不顧,由這一切使他想到另一切。他縱觀他的生活歷程的整個環節,可惜已經破碎在他面前,他似乎永遠也不想去彌合它了。這些被他父親賣出去的藝術品,在他看來似乎是種象徵,說明他對於安靜而徹底的佔有這些稀世奇珍的思想,一部分被排除掉了,一部分是由於本身和外人的過失而被剝奪了。他沉浸在這種奇特而可悲的思考當中,有時他自己好象是個幽靈,即使感觸和摸索到身外的事物,他也不禁懷疑自己是不是真正活著和存在。 只有不時攫住他的劇烈痛苦,他必須對一切已經尋得和重新尋得的東西,作出犯罪的、但又是必要的捨棄,只有滾滾不盡的眼淚,才又使他感覺到自己的存在。他徒勞無益地在記憶中喚起他原來所處的幸福狀態。他大聲歎息道:「這樣看來,萬事都是一場空!人缺少一樣東西,有了它才使得其他的東西具有價值!」神父向大夥兒宣告侯爵的到來,他對威廉說道:「看來您是決心單獨帶著您的男孩走了;不過您至少該認識這個男子,也許您在半路上會碰到他,他在各方面都可能對您有益。」——侯爵出現了,他是個年事還不算高的男子,具有優美身材、討人歡喜的倫巴第人的典型。他還是年輕小夥於的時候,就同比他年長許多的叔祖父一起在軍隊裡服務,以後又在業務上相識;他們兩人後來一起遊歷了大部分意大利,侯爵在這兒重見到的藝術品,大部分都是有他在場,而且是在他還口憶得很清楚的順利情況下買進和購置的。 一般說來,意大利人對於藝術的崇高地位,比其他民族具有較深刻的感情;每個稍微有點作為的人,就想稱作藝術家、大師和教授,他由於這種頭銜欲至少承認:僅僅通過傳統撈到一點東西,或者通過訓練達到某種技巧是不夠的。他承認,每個人對於他的所作所為,也要能夠動腦筋,提出原則,對自己和別人說明為什麼作這作那的理由。 陌生人面對這麼美好的財產,而再見不到主人,深有感觸,同時他又高興從這些卓越的遺物中,聽出他的朋友的精神在說話。他們參觀了各種作品,彼此相互瞭解,感到十分愉快。侯爵和神父發言,娜苔莉覺得又回到叔祖父生前的情景中了,她非常懂得適應他們的見解和思想;威廉要想聽懂一些,就不得不把這譯成戲劇上的術語。他們有必要制止弗德裡希開玩笑。雅爾諾很少在場。 侯爵考慮到近代傑出的藝術作品極少出現時,就說:「我們不容易想出和看出,環境要為藝術家做些什麼,而且對最偉大的天才,最果敢的才能要一直有無窮的要求,這是他給自己提出的,還要有無法形容的勤奮,這是他的進修所必需的。如果這時環境于他不大有利,如果他看出,社會很容易滿足,甚而只要求輕鬆、適意和愉快的假像,那麼,懶散和自私不使他堅持搞平庸的作品,倒是值得奇怪的了。如果他不用時髦商品換取金錢和美譽,寧願選擇正確的道路,或遲或早導至可憐的殉道結局,這也是罕見的。所以我們時代的藝術家總是願意提供作品,從不給予作品。他們總想刺激人,從不滿足人,一切只是示意,找不到根據和說明。不過我們倒可以在畫廊裡安靜地流連一些時候,注意群眾被什麼作品所吸引,哪些作品受到讚揚,哪些東西遭到忽視,這麼一來,我們就對現在缺少樂趣,對未來缺少希望了。」 「是呀,」神父答道,「愛好者與藝術家就是這樣互相教育的;愛好者只是尋求一種一般的、不確定的享受;藝術作品差不多要象天然產物那樣使他高興。人們認為,享受一種藝術品的器官是天然形成的,好比舌頭和胃口,人們判斷一件藝術品就象判斷一種食物,他們不懂得,為了提高到真正的藝術享受,需要什麼樣的一種不同的文化。我覺得最困難的一點是,一個人根本上想受教育,就必須促使內心中產生某種形式的隔離,所以我們發現這麼多片面的文化,而每種片面文化都妄以自己可以否認整體。」 「您在那兒說些什麼,我不完全聽得懂,」正在跨進屋來的雅爾諾說。 神父答道:「要對這方面作簡短的說明,確也不容易。我只說這麼一些: 人一旦對形形色色的活動或者形形色色的享受提出要求,那他也必須有能力在自己身上培養出各種各樣彼此獨立的器官。誰想在他整個人生中從事一切或享受一切,誰想把身外的一切都結合成這樣一種享受,那他只能抱著永不滿足的追求度過此生。看來自然不過的事情,做起來卻多麼困難,比如由於審美而觀賞一座良好的塑像或者一幅傑出的油畫,因一曲歌動聽而去傾聽,因表演出色而讚賞演員,為了特有的和諧造形和堅固持久而讚美一座建築物。然而大多數人把卓越的藝術品當作一團稀泥。按照他們的嗜好、看法和胡思亂想,雕琢好的大理石應當立即重新改造,建築牢固的樓房應當擴大或縮小,一幅油畫應當給予指正,一部戲劇應當加以修飾,無論什麼事物都可隨意改變。可是,從根本上說、因為絕大多數人本身沒有定形,因為他們不能給自己和他們的本質以任何形態,於是他們就這樣工作,從對象身上尋取形態,使得一切成為散沙一團般的材料,他們自己也歸屬其中。最後他們把一切都歸結到所謂效果上,一切都是相對的,一切也將成為相對的,胡鬧和無聊不算在內,然而只有它們卻完全佔有絕對的統治地位。」 「我明白您的意思了,」雅爾諾答道,「或者不如說我看清楚了,您說的話同您堅持的原則有關;不過我不可能這樣認真對待那些人群中的可憐蟲。我自然認得不少這樣的人,他們面對最偉大的藝術作品和自然產品,立即想起他們那些可憐的需要,他們帶著他們的良心和道德進歌劇院,在柱廊面前也放不下他們的愛與恨,凡是從外部可能帶給他們的最優秀和最偉大的東西,都不得不在他們的想像方式中盡可能的縮小,以便同他們貧乏可憐的本質多少取得一點兒聯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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