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歌德 > 威廉·麥斯特的學習年代 | 上頁 下頁
一三三


  矮小的僕人走來,請他收拾行李,因為今夜就得捆紮好,天破曉時才好啟程。威廉不知道,自己做什麼才好;最後他大聲說:「現在只管從這個家出去吧!你該怎麼做,到了路上再來考慮,反正要停在一半路程的地方,這時派一個信差,把你不敢說出口的話寫下來寄去。」儘管作出這個決定,他還是度過一個不眠之夜;只有瞧見睡得那樣甜美的費立克斯,才使得他舒暢一些。「哦!」他叫道:「誰知道,還有些什麼考驗在等待著我,誰知道,我犯過的錯誤還要怎樣折磨我,我對於未來的良好而合乎情理的計劃還會遭到幾次失敗,然而這個寶貝,我既然已經到手,我就要保持住它,不管你這命運是有情或無情!如果我自己最好的這一部分可能在我自己面前被摧毀,這顆心可能被我的心活活地撕裂,那就永別了,理智和理性,永別了,任何小心和謹慎,滾開吧,你這求生存的本能!凡是一切使我們有別於動物的東西都消失了!倘使不可以自願地結束悲慘日子,那麼,不要等到永遠摧毀知覺的死亡帶來漫漫長夜以前,就提早讓癲狂來取消知覺吧!」他把男孩抱在懷裡,吻他,貼在自己胸前,大量淚水潤濕了男孩。孩子醒了,他那明亮的眼睛,親切的目光,深深地打動了父親的心。他大聲說道:

  「要是我把你帶到美麗而不幸的伯爵夫人面前,她把你貼緊在她的被你父親深深傷害了的胸脯上,那將會出現什麼樣的場面呢?我會不會擔心,當你的接觸又勾起她那真實的或幻想的痛楚時,她突然大叫一聲把你推開!」車夫不讓他有繼續考慮或選擇的時間,堅持要他天亮以前上車,現在他把費立克斯好好包裹起來,早晨雖然冷,但天氣晴朗,孩子在他生命中第一次看見日出。他對那火一般的朝陽,不斷增強的光芒力量感到吃驚,孩子的高興和奇怪的意見使得父親樂了,同時讓他反省自己的心情,眼前的太陽好象是從清澈無波的湖面升起,飄浮不定。

  車夫在一座小城裡卸下馬具騎著回去了。威廉立即訂了一間房,這時他捫心自問:是留下來吃飯,還是向前走?在這遲疑不決的時候,他又大膽把便條取出來,再看一遍他迄今不敢細讀的內容;上面寫的如下的話句:儘快打發你的年輕朋友來我這兒;最近這兩天,迷娘的情形更惡化了。這時機雖然可悲,然而我還是高興認識他。」威廉初讀時沒有注意到最後的話語。他只是對此大吃一驚,而且立即決定,他不想走。「怎麼的?」他叫道,「羅大略明知這種關係,卻不告訴她,我是什麼人?她不是以穩重的心情等待一個她不願再見的熟人,而是等待一個朋友,我就貿然走進去!我瞧見她嚇得倒退,我瞧見她的臉紅了!不行,我決不願意目睹這種場面。」馬匹立即牽出來,套在車上,威廉決心卸裝,圖在這兒。他激動得很厲害。這時他聽到有個女孩走上樓未,打算通知他,一切都準備好了,他忽然想起迫使他留下來的原因,他的眼睛茫然盯在他拿在手裡的便條上。「我的上帝!」他叫道,「這是什麼?這不是伯爵夫人的手跡,這是那位女英雄的手跡!」女孩跨迸房來,請他下樓去,同時帶著費立克斯一起走。「這是可能的嗎?」他叫道,「這是真的嗎?我該怎麼辦?留下和等待嗎?說明理由嗎?

  或者快走?快快奔向一種發展機會?你在走向她去的路上,還能猶疑嗎?這個晚上你就要見到她,你心甘情願投入牢籠嗎?這是她的手跡,千真萬確!

  這手跡在召喚你,車輛已經套好,送你到她那兒去;現在謎解了:羅大略有兩個妹妹。他知道我同一位的關係;但是我對另一位欠下多少情,他可不知道。連她也不知道,那個受傷的流浪漢,縱然說不上他的生命,至少他的健康應當感謝她,此人居然在她哥哥家裡受到不應有的親切款待。」費立克斯在下面車子裡來回搖擺,叫道:「爸爸,來,哦,快來!瞧這好看的雲,好看的彩色!」

  「好,我來啦,」威廉叫道,同時快步跑下樓去,「好孩子,你這麼十分驚奇的所有這些天象,一點兒也比不上我期待見到的儀容。」他坐在車裡,重憶過去的一切情形。「原來這個娜苔莉就是特蕾色的女友!多麼不平常的發現,多麼巨大的希望,多麼美好的前景!真是奇怪,由於害怕聽到一位妹妹說話,就完全忽視了另一位的存在!」他非常高興地打量費立克斯,希望孩子和自己都受到極好的接待。

  傍晚臨近,太陽落下了,路不好走,郵車夫緩慢地駕車前進,費立克斯睡著了,新的懷疑和憂慮湧上我們朋友的心頭。「你簡直是被幻覺和奇想所左右了!」他自言自語;「一種似是而非的手跡的相似性,一下子就使得你深信不疑,並給你以想像不可思議的童話的機會。」他又取出便條來,在朦朧的天光下,又認為這是伯爵夫人的手跡;他的眼睛不願在個別地方去探索,他的心已經一下子把話向他完全說出來了。

  「這麼一來,這些馬匹是把你拖向一種可怕的場面!誰曉得,它們是不是在幾個小時內又把你拖回來?

  要是你只碰到她單獨一個人怎麼辦?不過也許她的丈夫在場,也許還有男爵公主呢!我會看見她今非昔比了!在她面前,我還能站得住腳嗎?」有時通過暗淡的想像,露出一點兒微弱的希望,就是他可能是朝著他的女英雄走去。已經是夜晚了,車輛發出響聲,駛進一所庭院後,就停止不動了;一個僕人手執蠟燭,從豪華的大門內走出來,跨下寬闊的臺階直到車前。

  「恭候大駕已經很久了,」他說,同時卷起車簾,咸廉下車以後,把睡著的費立克斯抱在懷裡。第一個僕人招呼拿燈站在門內的第二個僕人:「立即領先生到男爵公主那兒去。」一個念頭閃電般穿過威廉的腦子:「多麼幸運!是故意還是偶然,男爵公主在這兒!我應當先見到她!伯爵夫人也許已經睡了!你們善良的神靈保佑我吧,讓這萬分尷尬的瞬間快點過去。」他跨進屋去,置身在這無比莊嚴、按照他的感情來說,無比神聖,是他從來沒有踏進過的地方。一盞耀眼的吊燈,照著面前又寬又平緩的樓梯,上邊轉彎處分成兩個部分。大理石立像和半身塑像排列在座石上和壁龕裡;有些似乎是他認得的。青年時代的印象不易磨滅,哪怕是極細微的部分。他認識一尊原來屬￿他祖父的文藝女神像,這倒不是從她的形狀和價值上,而是從一隻修復的斷臂和新補進的衣裝上頭看出來。

  這光景就像是經歷一篇童話故事。他覺得懷中的孩子沉重起來,他在梯級上躊躇,跪了下去,好象想把孩子抱得更舒適一些。其實他不過是需要休息片刻。他剛剛緩過氣來。在前頭照路的男僕打算接過他手裡的孩子,但是他不肯放手。接著他踏進前廳,引起他更大的驚奇的是,他看見牆上掛著他熟悉的患病的王子像。他沒有仔細端詳的時間,男僕敦促他穿過幾個房間到一間內室裡去。那兒,隱蔽在遮光屏後,坐著一個女子在讀書。「啊,原來是她!」他在這決定性的時刻自言自語。他放下快要醒來的孩子,打算朝女士走近,但是孩子睡態蒙朧地倒了下去,女子站起,迎著他走來。她就是女英雄!他控制不住自己,一下子跪倒在地,大聲叫道:「原來是您!」他抓著她的手,帶著無比的喜悅吻手,孩子就在兩人中間的地毯上安詳地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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