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歌德 > 威廉·麥斯特的學習年代 | 上頁 下頁
一一九


  「第一個情人以一種聳人聽聞的方式背叛了她;她於是討厭這個家,這個地區以及她的眾多關係。她打算搬遷到另一所莊園去,可是那兒對她是太寂寞了;她打算遷到城裡,那兒對她也不夠味兒。我不知道她和父親之間發生的一切事情——總之,父親終於在我不知道的條件下,同意一次旅行,跟母親到南部法國去觀光。

  「這時我們自由自在,好比生活在天上:不錯,我相信,我的父親雖然用一筆可觀的數目買得她的到場,於己實際絲毫無損。所有無用的僕役都遣散了,運氣似乎在幫助我們的整頓;我們過了幾年十分得意的生活,一切都如願以償。但是可惜好景不長,我的父親突然中風,他的右半身癱瘓,失去明白說話的能力。他要求的一切東西,人們只好猜測,因為他說不出他想要說的話。所以有些時候,我感到非常膽怯,他顯然要同我單獨談話;他用激烈的姿態表示,任何人都得離開,在我們四目相對時,他又說不出正確的話句。他顯得焦急萬分,他的情況深深傷我的心。我能夠確定的,就是他要秘密通知我一點與我有切身關係的事情,我多麼強烈地要求弄清真相!平常我可以從他的眼色看出一切;但是現在枉費心機,連他的眼睛再也表達不出什麼了。我只明白了這點:他什麼也不想,什麼也不要,只是努力要向我揭露一點可惜我不得而知的事情。他的疾病不斷加劇,不久以後,他完全不能動,不中用了;沒有多久,他就死了。

  「我不知道怎麼來的,有種思想在我腦子裡根深蒂固,總認為父親在什麼地方存放著一宗財富,這是他在死後寧願賜給我而不願給我母親的;在他活著的時候,我就四處尋找,不過什麼也沒找到,他死了以後,一切東西都封存起來了。我寫信給我母親,表示情願留在家裡擔任管理員;她拒絕了,我只得撤離莊園。不久出現一份他們相互間的遺囑,按照上面規定,她佔有和享受一切,而我呢,至少在她整個有生之年,始終要依賴她。現在我才真正懂得我父親的暗示;我惋惜他這麼軟弱,連他死後也無法對我公平。我的幾位朋友甚而斷言,這差不多等於剝奪了我的繼承權。他們要求我抨擊遺囑,可是我決定不下來。我十分尊重對我父親的紀念;我相信命運,我相信我自己。

  「我同鄰近一位女士一直保持著良好的關係,她擁有巨大的莊園;她樂意接受我,我不久就輕而易舉地管好她的家務。她生活得很有規則,特別愛好整持,我忠實地幫助她同管理員和僕役作鬥爭。我既不吝嗇,也不猜忌,但是我們婦女一般比男子更認真堅持不得絲毫浪費。每種侵吞行為都叫我們難以忍受,我們想要每人都只享受他份內所應得的東西。

  「這時我又感到得心應手了,只在暗中悲悼我的父親。我的女主人對我滿意,只有一點小小的麻煩擾亂我的安寧。呂娣回來了,這個可憐的女孩徹底墮落以後,我的母親十分狠心地把她趕走。她在我母親身邊學會把熱情放縱看作是天經地義;她習慣於在任何方面都漫無節制。當她出乎意外地來到時,我的慈善女東家也接受了她;她打算幫助我,可是什麼事都幹不來。

  「這段時間前後,我女東家的親戚和未來的遺產繼承人常來家裡,以打獵為樂。有時羅大略也和他們在一起,我很快就覺察出,他顯得多麼與眾不同,可是沒有同我搭上絲毫關係。他對所有的人都彬彬有禮,不久呂娣似乎引起了他的注意。我常常忙於事務,很少參與他們的團體;當著他的面,我比平常說得更少了;因為我不否認,一度熱情的談話對我來說,從來就是生活的樂趣。我從前樂意同我父親談到許多遇見的事情。事情不經討論,就考慮不周。我從沒有對任何人象對羅大略那樣,愛聽他講述他的旅遊和他的戰役。他對世界了如指掌,好比我對我管理的地方一樣。我倒不愛聽冒險家的神奇命運,或者一個所知有限的旅行者的淺薄真理,這種人總是把個人置於國家的地位,卻誇口向我們描述那個國家。羅大略不是這樣,他不是講述,而是引導我們宛如親臨其境;我輕易感覺不到有這麼純粹的樂趣。

  「但是,有天晚上我聽到他關於婦女的談話,簡直說不出的滿意。談話進行得十分自然;鄰近有幾位女士來看望我們,引起了有關婦女教育的習慣的對話。據說,男子們對待我們女性太不公平了,他們給自己保留一切較高級的文化,不讓我們婦女接觸科學,他們要求我們只是充當被玩弄的木偶或者女管家。羅大略對這方面談得少;然而在團體人數縮小以後,他也對此公開發表他的意見。他大聲說道:『真是奇怪,男子想把妻子置於她所能勝任的最高位置,人們反而責怪他。試問有什麼位置比管理家庭更高的呢?如果男子受到外部關係的折磨,如果他必須搞來產業而加以保護,如果他甚而參與國家行政,到處都依賴於環境,那麼,我就要說,他以為在統治,其實什麼也統治不了;他本想合情合理地做人,卻不得不偏重政治;他希望坦白,卻不得不隱藏,希望真誠,卻不得不虛偽;如果他為了永遠達不到的目的,而不得不隨時放棄帶來和諧的最美好的目標——這時候要是有位明智的家主婦真正在內主持,使整個家庭都有活動和心滿意足的可能就好了。

  什麼是人的最高幸福呢?無非是我們去幹自己看出是正確和良好的事情;無非是我們真正能掌握達到我們目的的手段。除了家庭內部而外,我們最接近的目標應當在哪兒?又可能在哪兒呢?除了我們起床和就寢的地方,除了廚房和地窖及以任何方式為我們和我們家人準備的儲存而外,我們又能在哪兒期待,又能在哪兒要求一切不斷重複的、不可缺少的需要呢?要使不斷重複的秩序有條不紊和生動活潑地依次貫徹,這得要求什麼樣的按部就班的工作啊!他們象星辰一樣有規律地周而復始,晝夜管理,為自己製造家用的工具,耕種和收穫,保存和施與,一切總是不慌不忙,懷著友愛和明確的目的性來完成這個循環過程,這樣的男子能有幾個啊!要是一個女人掌握了內部的統治,這樣她才使得她心愛的丈夫從而成為主人;她留心獲取一切知識,她利用這些知識妥善安排活動。這樣她就不依賴任何人,而賦予她的丈夫以真正的獨立性,即對家務的、內部的獨立性,丈夫看見自己所有的東西都得到保證,自己贏得的東西也受到良好利用,這樣他就可以把心情轉向偉大的對象上,要是運氣好,轉移到國家上,他就象妻子在家裡那樣應付裕如。』

  「接著他就描寫他希望得到怎樣一個妻子。我的臉紅了,因為他描寫的正跟我本人一模一樣。我暗中欣賞勝利的喜悅,因為從各種情形看來,他指的不是我個人,其實他根本不認識我,所以我更加慶倖。我在一生當中回想不起有比這更愉快的感覺了,一位被我十分尊重的男子,不是選中我這個人,而是選中我最最內在的本性。我感覺到多麼不平常的酬勞!這對我是多麼大的鼓舞!

  「他們離開以後,我的一位尊敬的女友微笑著說:『可惜呀,男子們常常想些或說些不肯兌現的話,不然的話,對於我親愛的特蕾色倒是一個極好的婚姻對象。』我對她的話開玩笑,補充說道:男子們的理智雖然尋求家主婦,但是他的心和想像力卻在追求別的品質,而我們這些家主婦是不能同那些嬌好迷人的姑娘們競爭的。我說這些話給呂娣聽;因為她並不隱瞞,羅大略給了她巨大的印象,而羅大略每次來訪時似乎對她越來越注意。她貧窮,沒有地位,不能奢望同他結婚,但是她抵抗不住那種既引誘人而又被人引誘的極大樂趣。我從沒有愛過什麼人,就是現在也沒有;儘管我感到無比愉快,看見我的本性竟被一位尊敬的男子吹捧得那麼高,我還是不想否認,我對此並不完全滿意。現在我也盼望他認識我,盼望他個人關心我。我這種願望產生的時候,並沒有考慮到從此得出什麼結果。

  「我為我的慈善女主人所盡的最大服務,就是把她莊園的美好林區整理就緒。這些貴重產業的價值,是隨著時間和情況變化而不斷增加的,可惜這兒一直墨守陳規,沒有計劃和秩序,偷盜和侵吞永無止境。好些山都光禿了,只有最早斫伐過的地方才長出一些矮矮的樹叢。我同一個幹練的林務員巡視各地,我讓人測量林區,斫伐樹木,播種和栽培新苗,短時間內,一切都開動起來了。我為了騎馬方便,也為了在步行時不受阻擾,所以叫人給我做了男裝,我到過許多地方,到處的人都怕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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