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歌德 > 威廉·麥斯特的學習年代 | 上頁 下頁
一一一


  有件事情是我不便拒絕的,就是儘快同亨胡特兄弟會的成員繼續往來,加強聯繫,我趕著去拜望他們最近的組織。不過我在那兒也找不到我想像中的東西。總是老實地發表我的意見,他們再三教導我:這種態度完全不適於對待一個正式建立的兄弟會。我對此完全不置可否,可是我深信,真正的精神從一個小機構中也應當象從大機構中一樣產生出來。

  他們的一位在場的主教,是伯爵的入門弟子,對我非常關切;他講一口好英語,因為我聽得懂一些,於是他就認為這是我們緊密相連的暗示,我的意思卻完全不是這樣;同他往來,絲毫也不使我覺得高興。他是個刀匠,一匹天生的駕馬,掩蓋不了他那手藝人的思想方式。我同一位L 先生比較談得來些,他在法國軍隊裡當過少校;不過他對上級那種卑躬屈節的樣兒,總使我覺得自己絕對辦不到;不錯,當我看見少校夫人及其他多少有點體面的婦女去吻主教的手,就仿佛被人摑了我一記耳光。這時他們約定到荷蘭去作一次旅遊,這正符合我的願望,卻始終沒有能夠實現。

  我的妹妹接著生下一個女兒,現在輪到我們婦女來表示滿意,設想孩子將來怎樣象我們一樣受到教育。與此相反,我的妹夫十分不滿,因為一年以後,妹妹接著又生下一個女兒。妹夫希望在他的巨大莊園裡,看見男孩們圍在他身邊,將未可以幫助他進行管理。

  我在虛弱的健康狀態下保持沉默,使寧靜的生活方式維持相當的平衡;我並不怕死,我甚而希望死、但是我在靜中感覺出,上帝給了我時間,讓我考察我的靈魂在不斷和他接近。在許多不眠之夜裡,我特別感覺到有種無法明白言傳的東西存在著。

  我的靈魂仿佛脫離了肉體在思想,它把肉體本身看作是一種陌生的東西,好比是件衣服。它無比鮮明地想像過去的時間和事件,從而感覺出接踵而來的將是什麼。所有這些時間都過去了;接跤而來的東西也過去了:肉體好象衣裳一樣被撕裂了,但是我,眾所周知的我,還依然如故。

  一位高尚的朋友教我盡可能少去緬懷這種偉大、崇高而令人安慰的感情,他不斷和我接近,他是我在叔父家裡認識的醫生,他很熟悉我的肉體素質和精神狀態;他向我指出,如果我們脫離外在事物,而在心裡滋長這種情感,它們會在一定程度上損傷我們的元氣,破壞我們生存的基礎。他說:「人的第一使命是活動,人要利用一切中間休息的時間,來取得對外界事物的明確認識。接著這又再次減輕他的活動。」因為男友知道我的習慣,把我本人的身體當作外在的對象看待,他知道,我相當熟悉自己的體質、病痛和醫藥輔助方法,由於本身持續的病痛和外人的病痛,使我真正成為半個醫生了,於是他使我的注意力從對人體和食物的認識方面,轉移到世界上其他鄰近的事物上來,他領導我好象是在天堂裡巡視一樣,只是到了最後——如果我可以繼續使用比喻的話,他才讓我遙遙預感那趁著晚涼天氣在花園中漫步的創造主。

  此後,我多麼樂意看見大啟然中的神,因為我確有把握把他銘記在心;他雙手創造的作品使我多麼感到興趣,我多麼感激他用他口裡的呼吸賦予我生命!

  我們重新盼望我的妹妹生個男孩,我的妹夫對此是多麼渴望,可惜他不能親見男骸誕生了。這位強壯的男子不幸從馬上掉下來摔死了,我的妹妹生下一個漂亮的男孩以後,也跟隨丈夫而去了。我只得滿懷憂傷看顧她遺留下的四個孩子。他們那樣健康的人都先我這病人而逝了。難道我看不見從這充滿希望的花朵中也會凋謝一些嗎?我充分認識這個世界,深知一個孩子,尤其是在高層等級中,要冒多少危險才能長大成人;在我看來,他們應該趁我年輕時候為這現實世界多增光彩才好。我感覺出,現在以我虛弱的身體實不能再為孩子們作些什麼了。因此,我更同意叔父本著他的思想方式自然而然作出的決定,他把全部注意力用在這些可愛人兒的教育上。當然,他們就任何方面來說,都是值得培養的,他們的形體端正,雖然彼此差別很大,然而全會成為善良而懂事的人。

  自從我的好心的醫生提起我的注意以後,我就留心觀察孩子們中間的家族相似性。我的父親把祖先的畫像仔細保存起來,也請來相當不錯的畫師給他自己和孩子們畫像,還有我的母親和她的親戚也沒有被忘記。我們對全家人的特徵認識得一清二楚,於是我們也在孩子們身上尋找外貌和內心的相似之點。我妹妹最大的兒子的相貌象他的祖父,這位祖父有張畫得很好的年輕時代的畫像陳列在我們叔父的收藏室裡;祖父常常表現為勇敢的軍官,男孩也象他一樣酷愛槍支,男孩每次來看望我們時,總是對槍支愛不釋手。因為我的父親遺留下一隻非常漂亮的武器櫥,男孩不停地翻弄,等到我贈了他一對手槍和一支獵槍,並且摸索出怎樣使用一支德國槍才肯罷手。此外,他在行動和整個氣質上並不粗暴,而是顯得溫和和懂事。

  我妹妹最大的女兒吸引住我全心全意的關懷,大約是由於她長得象我,而她在所有四個孩子中也最依戀我。不過我也許可以這麼說,當她逐漸成長起來,我對她觀察得越仔細,她就越加使我慚愧,我不能不懷著驚異的心情,我甚而差不多可以說是敬愛的心情看待她。人們很不容易瞧見這樣高尚的姿態,寧靜的情操及始終如一,不受事物限制的活動。她在生活中沒有一刻閑著,每件工作在她手裡都成了可敬的行為。她看待一切事情都一樣,只要她能夠完成,並不管什麼時間和地點,就是在她無事可作時,她也能照樣心平氣和、始終不慌不忙。這種不需要職業的活動,我在一生當中沒有再見到過了。她從少年時代起,對受苦受難者的態度,是別人模仿不來的。

  我樂意承認,我從沒有把慈善行為當作一種事業來做的才能。我對窮人並不吝嗇,不錯,我常常在我這種情況下給予得大多了,但是我在一定程度上只是為了贖回自己的良心,真要贏得我的細心照料,除非是我至親的人。我侄女作的偏偏與我相反,這使我讚歎不置。我從沒有看見她直接把錢給一個窮人,她為了救人目的從我手裡獲得的東西,總是先用在最直接的需要上。我覺得她最可愛的行為是清理我盛衣服和內衣的櫥,她總會找到一些我不再穿和不再使用的東西,而她最大的樂趣就是把這些舊東西剪裁縫合起來,給一個衣著襤褸的孩子穿用。

  小妹妹的思想就顯得不同了,她受到她母親的許多遺傳,很小就讓人看出,她會長得非常秀麗動人,後來果然不出所料,她十分注意外表,很小就懂得穿著打扮,引人注目。我還一直回想得起,她在小時候多麼喜歡照鏡子,我母親遺留給我的珠串被她偶然發現,我只好給她系在脖子上,她高興極了。

  我觀察這些不同的愛好以後,就樂意想到,在我死後,我所有的東西怎樣分給他們,通過他們而重新被人使用。我瞧見我父親的獵槍又被侄子背著在野外四處搜尋,從他的獵人袋裡又掉出雉雞下來;在舉行復活節堅信禮那天,我看見我的全部儲存衣服,都穿在一批從教堂裡出來的小姑娘身上,她還用我最好的衣料給一位莊重的市民姑娘作了訂婚日的劄服。侄女娜苔莉特別喜愛裝飾這些孩子及可敬的貧家姑娘,我這兒要說明一點,她對可見或不可見的神明沒有表現出某種方式的愛,也可以這樣說,沒有表示眷戀的需要,如象我在年輕時候非常鮮明地表現出來那樣。

  這時我在想,如果最年幼的侄女也在這天戴著我的珍珠和寶石項鍊上宮廷去,那我的胸中就完全坦然,目睹我的所有物也如同我的軀體一樣返本歸元了。

  孩子們成長起來,令我滿意的是,他們都是漂亮和強壯的人兒。我耐心忍受,叔父使孩子們離開我,哪怕他們是在附近,或者甚而就在城裡,我也很少見著他們。

  有位奇特的男子,人們都當他是個法國教士,而不清楚他的真正出身,他在監管四個孩子,孩子們在不同的地方受教育,有時在這兒,有時在那兒寄宿。

  開始,我看不出這種教育有什麼計劃,後來我的醫生向我吐露真情:叔父信服這位神父的主張,想在對人的教育上作點事情,就得看出受教育者的愛好和願望所在;然後就要使他有可能儘快滿足其愛好,也儘快達到其願望,使他受到迷誤以後,儘早看出錯誤,如果他採取適合於自身的措施,那他就更能熱心堅持,更能孜孜不倦地繼續深造下去。我但願這種奇特的試驗獲得成功;在這麼些良好的資質上,也許這是可能的吧。

  不過我不能同意這些教育家的一種做法,就是他們竭力使孩子們離開一切,凡是可以導致同本身往來,以及同無形者——唯一忠實的朋友往來的一切,都得捨棄不顧。不錯,我常常生叔父的氣,他竟認為我對孩子們是危險的。在實際問題上,沒有人是寬容大度的!有人確信自己對任何人都願意聽其自便,可是在實際活動中,他總是把與他思想不同的人排斥在外。

  我越是確信我的信仰的實在,這種使孩子們與我隔開的辦法,就越是令我難過。為什麼他沒有神的起源,沒有真實的對象呢?在實際生活中他卻證實其如此有效。我們只有通過實際才對我們本身的存在確有把握,為什麼我們不可以在同樣的道路上確信冥冥之中的主宰?他對我們從事一切善事時都伸出援助之手。

  我是不斷向前進,而不是往後退,我的行為不斷和我所抱的完美理想相近,我每天都感到更加輕鬆地從事我認為正確的事情,哪怕我的身體衰弱,使我擔任不起好些服務工作。難道說,這一切可以從人的天性來解釋嗎?我對於人性的敗壞已經看得夠深透了。這說法對於我是不適用的。

  我幾乎想不起一條戒律,也沒有什麼東西是以法律的形式出現在我面前;這指導我和不斷正確領導我的是一種本能;我自由自在地跟隨我的思想走,既不知道限制,也不知道後悔。感謝上帝,我看得出,對這種幸福我得感謝誰,我只許恭順地想到這些優點,因為我決不會去冒危險,對自己的知識和能力感到驕傲自大,我已經看得這樣清楚,如果沒有較高級的力量保護我們,在每人的胸中將會產生和滋長什麼樣的怪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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