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歌德 > 威廉·麥斯特的學習年代 | 上頁 下頁
九五


  趁這種機會,他常常在自己心裡斟酌,也常常同塞洛和奧蕾莉討論如下的問題:究竟高貴態度和高尚態度之間有什麼差別,在什麼程度上,前者包含在後者當中,而後者卻不一定包含在前者當中。

  塞洛親自充當馬裡奈利,演出一個道地的廷臣,不帶誇張,他對這點發表一些有益的想法。他說:「高尚的風度是難以模仿的。因為它本是消極的,要以長期堅持的訓練為前提。人不應當在態度上顯得高不可攀,否則就容易墮落成一個死板而傲慢的人,人倒是應當避免一切和本身不相配的卑鄙的東西。人決不應當忘記時時尊重自己和別人,對肉己毫不寬恕,對別人要求不可太過,也不可不及,人要顯得不被任何事情所感動,也不為任何事情所左右,決不倉促行事,隨時隨刻都能控制自己,不管內心的波濤如何起伏不止,始終保持外表的平衡。高貴的人可能隨時疏忽,而高尚的人決不疏忽。高尚的人好比是一位衣冠楚楚的男子:他決不依靠任何地方,而別人也提防別擦到他的身上,他顯得與眾不同,可是他不可以單獨站著不動;因為在任何藝術當中,也包括這兒所指的藝術在內,最後實行起來都要舉重若輕才對;所以高尚的人不管多麼特別,總要顯得和別人聯繫在一起,他在任何地方都不顯得生硬,而是處處表現靈活,常常是第一個到場,但決不以此自居而盛氣淩人。

  「由此看來,一個人要顯得高尚,他本身必須真正高尚才行;我們看見,為什麼平均說來,婦女們比男子們較先顯示出這種外表,而廷臣和士兵為什麼極快就達到這種禮貌。」現在威廉幾乎對他的角色絕望了;不過塞洛又幫助他振作起來。塞洛把他對個別情節的極細微的意見都告訴威廉,儘量把威廉打扮整齊,使他演出時至少在一般觀眾的眼中,表現力地道的漂亮親王。

  塞洛答應在演出以後,再把其餘未盡的意見告訴威廉;可是這時兄妹之間發生一場不愉快的爭吵,阻止了任何批評性的談話。奧蕾莉扮演奧爾西娜,簡直演絕了,大概人們以後再也沒有這種眼福了。原來她早已十分熟悉這個角色,在排練時只是漫不經心地敷衍一番;可是在正式演出時,人們可以說,她敞開了她個人所有的苦痛的閘門,於是這次演出成了任何詩人在最初的情感激動中都想像不出的東西。觀眾以狂潮般的掌聲報答她的痛苦的努力,但是在演出以後,人們去尋找她時,她癱倒在一張靠椅上。

  塞洛早就認為奧蕾莉演戲,如他所說的那樣,做得太過火了,她向觀眾坦露內心的秘密,而觀眾或多或少都已知道一些她的不幸經慶,塞洛對此深表不滿,也象平常發怒時那樣咬牙跺腳。他看見奧蕾莉彼其他的人包圍著,躺在靠椅上,就說:「別理她,等到她不久完全裸體出現在舞臺上時,掌聲就更十全十美了。」 「忘恩負義的人!」她大聲叫道,「沒有心肝的人!人們不久就會把我裸體抬到再也沒有掌聲傳到我們耳裡的地方了!」她說這些活時,跳起來跑出門去。女僕忘了給她帶來大衣,這兒沒有轎子。天下雨了,一陣狂風刮過市街。人們勸阻無效,因為她太過於激動了:

  她故意慢慢地走,稱讚涼爽空氣,似乎巴不得儘量吸人才好。她剛剛回到家裡,就沙啞得說不出一句話來;她不肯承認,她感到頭頸和背脊以下完全僵硬了。沒有多久,突然舌頭變得麻痹起來,一句話也說不清楚,人們把她送到床上;經過多次應用的療法,一種毛病止住了,另一種毛病又發生。她發燒得厲害,情況危險。

  第二天,她有一個平靜的時刻。她叫人去請威廉來,交一封信給他。她說:「這封信等待這個時刻已經許久了。我覺得我生命快要結束了;請您答應我,親手交信給對方,說幾句關於我的痛苦的話,向負心人報復。他不是毫無心肝的,至少我的死可以使他痛苦一會兒。」威廉接過信,儘量安慰她,把死的思想從她腦子裡排除出去。

  「不行,」她答道,「您別奪去我最後的希望。我等待他已經許久了,我想愉快地把他擁抱在懷裡。」接著不久,醫生許下的手稿到了。她請求威廉念些給她聽,影響如何,讀者只要知道了本書的下一卷,就可以作出極好的判斷。我們可憐女友的激烈而執拗的性格,突然一下子變得溫和起來。她把信要回去,另寫一封,顯得十分心平氣和:她也要求威廉安慰她的男友,要是她的死訊使得他難過的話,並向他保證,她已經原諒他了,祝他一切幸福。

  從這個時候起,她變得十分安靜,似乎只在注意自己從手稿中所瞭解到的一些思想,這是威廉不時念給她聽的。她的精力的衰減並不顯著,可有一天早上,威廉正去看望她,出乎意外地發現她死了。

  由於對她的尊重以及同她一起生活的習慣,她的死使他難過已極。她是真心誠意對他好的一個唯一的人,而塞洛近來所表現的冷淡,他十分清楚地感覺出來了。因此他趕快準備去傳達他受託轉達的信息,希望離開一些時間。

  從另一方面說,他這次旅行正是梅林納所求之不得的。因為梅林納利用廣泛的通訊,立即和兩個男女歌手接上頭了,兩人將通過幕間插演為未來的歌劇作好準備。奧蕾莉的逝世和威廉的離團,開頭一段時間必須用這種方式來轉移視線,而我們的朋友能得到幾周的假期,對於一切都覺得滿意。

  他對於自己所受的委託,賦予一種特別重要的思想。女友的死使他深受感動,因為他目睹女友過早地退出舞臺,他對那個縮短女友生命,並使她短促的生命受盡痛苦的人,必然要胸懷敵意。

  他不顧死者臨終說的溫和話語,決定遞交信件時,對負義的男友狠狠責備一番。因為他覺得偶然的情緒靠不大住,所以想好一篇慷慨激昂甚於公平合理的言詞。當他完全相信文章的結構天衣無縫並能背誦出來以後,就著手準備行裝。迷娘幫著包紮,問他是旅行到南方還是到北方?她聽說是到北方,就說:「那我還是在這兒等候你再來。」她請求把瑪麗安妮的珠串給她,威廉自然不能拒絕這個可愛的人兒;圍巾她已經有了。相反,她把鬼魂的面紗塞在旅行袋裡,儘管他說,這薄紗對他毫無用處。

  梅林納接受導演工作,他的太太答應慈母般照看孩子,威廉對孩子實在割捨不下。費立克斯在分別時十分有趣,人們問他,他想要給他帶點什麼回來,他說:「聽著!給我帶一個爸爸回來。」迷娘握著告別人的手,同時踮起腳尖,給他唇上一個真誠而熱烈的吻,但不帶溫情,她說:「麥斯特!別忘記我們,快些回來。」現在我們讓我們的朋友懷著千頭萬緒的思想和感情踏上征途,這裡借用一首詩歌來結束,這是迷娘好幾次大聲朗誦過的,我們由於受到一些奇特事件的擠壓,沒能及早把它傳達出來。

  別叫我說,讓我守口如瓶,因為保守秘密是我的義務;我願向你表示我整個內心,可是命運不許我這樣做。

  太陽運行準確無誤,驅走黑夜,帶來白天;堅岩敞開他的胸脯。

  不惜向大地灌注深藏的源泉。

  每人都在朋友懷中尋求休息,在那兒可以傾訴滿腹哀愁,可是有句誓言把我嘴唇封閉,要打開它只有神靈能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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