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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三


  第九章

  水上航行的即興劇——同陌生人關於教育、命運、理性的談話

  我們的朋友輾轉折騰了一夜,有時清醒,有時被惡夢所困擾。他在夢中看見瑪麗安妮,她一會兒顯得光豔照人,一會兒顯得形容惟淬,現在她手裡抱著孩子,不久孩子又被奪去了。天剛破曉,迷娘就同一名裁縫師跨進房來。

  她帶來灰布料和藍塔夫綢,要求按照她的身材做一件新馬甲和一條水手褲,外加藍色翻領和飄帶,就象她看見城裡男童們所穿的那樣。

  威廉自從失去瑪麗安妮以後,拋棄一切鮮豔的顏色。他習慣穿灰色一類不顯眼的衣服,只靠大藍色的襯裡,或者同類顏色的小領來稍稍點綴素淨的服裝。迷娘巴心巴肝地要穿同他的衣服一樣的顏色,催促裁縫師照做,他答應不久即可完工。

  我們的朋友今天同勒爾特司一起練習舞蹈和擊劍課,並不十分成功。他們不久就被梅林納走來打斷了,後者不厭其煩地表示,目前已經聚集起來了一個小小劇團,大可以利用它來演出不少戲劇。他重新提議威廉對劇院的建設預付一點錢,威廉再次表示沒有決心。

  過了不多久,菲琳娜和女孩們嘻嘻哈哈、鬧鬧嚷嚷地到來。她們又想出了一次兜風的玩意兒。她們總是不斷希望變換地方和對象來取樂。每天換一個地方吃飯,是她們最高的願望,這回是水上航行。

  書呆子已經預訂好了船,他們打算沿著這令人喜愛的河灣順流航行。在菲琳娜催促下,大夥兒不再遲疑,很快就上了船。

  「我們來玩點什麼好?」菲琳娜問,同時大夥兒都坐在長凳上。

  「最簡便的法兒,」勒爾特司回答道,「是我們來即興演戲,每人都扮演與他的性格最合適的角色,這樣我們可以瞧瞧,究竟我們能成功到什麼程度。」

  「妙極了!」威廉說,「在一個不化妝的團體裡,每人只是任意而行,優雅情操和滿足心情不會長久隱藏不露,如果不斷改頭換面,那就說不上什麼心情和情操了。所以我們一開頭就承認我們是假扮的角色,這樣幹並不壞,因為以後我們就是戴上假面具也會如我們所想的那樣誠實不欺。」

  「是呀,」勒爾特司說,「所以同婦女們打交道令人高興,她們從不以本來面目示人。」

  「這是由於,」梅林納太太回答道,「婦女們不象男人們那樣自命不凡,男人們總是幻想自己天生來就夠使人喜愛了。」在這段時間裡,他們的航行穿過令人賞心悅目的樹叢和丘陵,穿過花園和葡萄園,年輕的婦女,尤其是梅林納太太對這地帶連聲讚歎不置。她甚而開始莊嚴地朗誦一首描寫風物的動聽的詩,以讚美相似的自然景色。不過菲琳娜打斷了她,並建議立一條禁令,不准有人談論無生命的對象;她熱心地把建議貫徹成即興喜劇。讓大嗓門老人扮演退休軍官,勒爾特司扮演失業的擊劍師,書呆子扮演猶太人,她自己扮演蒂羅爾女子,其餘的人各自選擇角色。他們要裝作是彼此互不相識的人,方才在一隻買賣貨物的船上碰在一起。

  她立即開始同猶太人一起演出她的角色,普遍的愉快氣氛散佈開來。

  船航行不久,船夫把船停住,請團體允許他接納一個站在岸邊招手的人。

  「這正是我們用得著的,」菲琳娜叫道,「我們旅行團正缺少一位無票乘客。」一位身材適度的男子登上船,人們從他的穿著和端莊的表情上,大約可以把他當作是位教士。他向全團的人致敬,他們各按自己的方式答謝,不久他們就說說笑笑廝熟起來了。接著他就接受一位鄉村教士的角色,他演得十分道地,使眾人都感到驚奇,他一會兒諄諄告誡,一會兒講些小故事,暴露出一些弱點,卻懂得保持令人敬重的態度。

  這其間任何人只要有一次退出角色,他就得交付一項抵押品。菲琳娜十分仔細地收集了抵押品,特別嚇唬教士先生,說將來贖回抵押品要接許多吻,其實他本人從沒有受過處罰。倒是梅林納被掠奪一空。凡是他身上一切可以拿走的東西,諸如襯衫鈕扣,扣帶的環等,都被菲琳娜奪去了。因為他打算扮演一個旅行的英國人,卻一直沒有進入角色。

  時間過得十分愉快,每人都儘量集中他的想像力和機智,每人都說一些愉快而富有風趣的笑話來演出他的角色。不久他們到達一個地方,打算在這兒逗留一天。威廉同教士——我們根據他的外貌和角色這樣稱呼他——一塊兒去散步,很快他們就進入了有趣的談話。

  陌生人說:「我覺得這種練習在演員當中,尤其是在朋友和熟人的團體當中是很有益的。這是最好的方式,讓人們放浪形骸之外,然後繞過彎又回到自身上來。每個小隊都應當採用這個法子,他們有時就不得不通過這種方式來練習。如果每月都可以演出不成文的劇本,演員自然少不了要準備許多排練,然而觀眾對此一定獲益不淺。」威廉回答道:「我們不可以把一部即興劇當作即席創作出來的東西,而是當作這樣的東西:它的計劃、情節及場面分配儘管早就有了,然而他的演出卻要聽憑演員來負責實行。」

  「完全不錯,」陌生人說,「正是關於演出這點,只要演員一旦行動起來,這樣的戲劇將會贏得莫大的好處。演出不是靠語言,如果是靠語言,優秀的作家自然就得粉飾他的工作了,演出是靠動作和表情,靠感歎以及與此有關的活動,簡單他說,靠啞劇和低聲話劇,這些東西在我們這兒似乎逐漸地消失得無影無蹤了。德國大約有這樣的演員吧,他們的身體表示出他們思想和感覺的是什麼,他們懂得通過沉默、躊躇,通過手勢,通過柔和、優雅的身體動作來準備一翻講話,而談話的停頓則通過愜意的啞劇與整乍結合起來。然而一種練習不過是幫助愉快的天性,教它怎樣同作家競賽,所以不能這樣來進行,好象這是為了希望討好看戲的人似的。」威廉回答道:「難道說,一種愉快的天性,始終就不能使一個寅員象任何別的藝術家,甚而可以說,象任何一個人那樣,樹立崇高的目標嗎?」

  「第一個到最後一個,開頭到末尾也許始終是不變的;但是藝術家處在中間就或許缺少某些東西,只有教養才使他成為應當成就的人,尤其是早年的教養;也許人們稱作天才的人,比僅僅具育普通才能的人在這點上更壞一些,因為前一種人比後者更容易波人教壞,更厲害地被推上錯誤的道路。「不過,」威廉回答說,「天才難道不能自救嗎?舊的創傷難道下會自行痊癒嗎?」

  「絕對不行,」對方說,「或者充其量不過是將就應急,因為沒有人認為青年時代最早的印象是抹煞得了的。如果他是在值得讚美的自由氣氛中長大,周圍盡是美好而高尚的事物,只和善良的人交往,他的老師教導他首先必須知道什麼東西,以便更容易瞭解其他的東西,他學習過絕對用不著荒廢的東西,他的行動受到這樣指導,就是他將來可以把好事完成得更容易、更方便,而毋需戒除任何東西——那麼,這個人比那個把最早的青春力量消耗在反抗和錯誤中的人,將度過更純潔、更完善和更幸福的生活。關於教育,人們已經談得和寫得不少了,我只見到少數人能夠理解簡單的、但包含一切別的東西在內的偉大觀念,並把這付諸實施。」

  「這也許是真的,」威廉說,「因為每個人都想把別人教育成他的樣子,但他的能力是很有限的。所以只有受到命運光顧的人才是幸福的,命運教育每個人都是按照他自己的方式!」

  「命運,」對方含笑答道,「是一位高尚的、但昂貴的教師,我總是寧願信賴一位合乎人情的大師的理性。我對命運的智慧懷著一切敬畏,它在賴以發生作用的偶然機會上也許有一種十分冥頑不靈的器官。因為這種偶然機會極少顯得準確而完全地實行每人決定了的東西。」

  「您似乎在表達一種非常奇特的思想,」威廉回答說。

  「完全不是!世界上發生的大多數現象,都證明我的意見正確。難道說,許多事情在開頭不都是顯示出偉大的意義,而結果卻變得荒謬可笑嗎?」

  「你想開玩笑吧。」對方繼續說:「難道個人的遭遇不也是和這一樣嗎?假定命運決定一個人成為好演員(為什麼不該向我們供給好演員呢?),而偶然機會卻不幸地把這個青年男子帶到木偶戲裡去,於是他早年就不得不在這裡參加一些無聊的活動,開始對一些幼稚的東西覺得還過得去,逐漸覺得它有趣,於是就從錯誤的方面接受青年時代的印象,這些印象永不消滅,而我們也永遠難以擺脫對它們的某種眷戀。」

  「您怎麼想到木偶戲了?」威廉帶著幾分驚訝神情插嘴問。

  「這不過是隨便舉的例子,要是不合您的意,我可以另外舉個例子。假定命運決定一個人成為大畫家,而偶然機會卻寧願把他在青年時候就驅逐到污穢的茅屋、牛棚和穀倉裡去——您認為這樣一個男子有朝一日會提高靈魂的整潔,高貴和自由嗎?他越是在青年時候就用清楚的感覺接觸到這種不清潔的東西,並按照他的方式加以淨化,那麼,這在他後來的生活中將更厲害地對他報復,儘管他試圖克服這點,然而這卻和他極其緊密地結合起來了。

  誰早年就在惡劣的、低下的社會裡生活過,縱然他後來可以遇到更好的社會,然而他還是不斷懷念舊的社會,因為舊的印象也同回憶青年時代難得再現的歡樂一樣永不消失。」在這種談話中,其他的人逐漸離去,是可想而知的了。特別是菲琳娜從開始起就退到了一邊。人們穿過岔路重回到他們身邊來。菲琳娜拿出抵押品來,這些得用各種方式來贖回。那位陌生人表現得彬彬有禮,他從容不迫地參加活動,引起整個團體尤其是女士們的讚賞,每天的時間就這樣在玩笑、唱歌、親吻以及各式各樣的逗趣當中極其愉快地消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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