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歌德 > 威廉·麥斯特的學習年代 | 上頁 下頁
二七


  「喏,這真是奇怪得很!」菲琳娜大聲嚷道。他們還問了孩子一些別的事情;她用結結巴已的德語回答,表情是出奇的莊重,每次她都把手放在胸口和額頭上,深深地鞠躬。

  威廉對她百看不厭。他的眼睛和心都毫無抵抗地被這個人兒的神秘莫測的狀況吸引住了。他估計她不過十二、三歲,她的身材長得好,不過四肢尚未發育完全,將來會長得更健壯些,或者預示她的成長已經停頓,她的外形顯得不勻稱,但引人注目;她的前額充滿神秘意味,她的鼻子長得關極了,她的嘴始終顯得十分天真可愛,雖然就她的年齡說來,似乎閉得太緊一些,有時嘴唇向一邊微微牽動。褐色的面容由於用脂粉化妝的緣故幾乎看不出來了。這個形象給予威廉以無比深刻的印象,他還一直凝視著她,默默無言,忘記了在場的人對他的注意。菲琳娜把他從出神狀態中喚醒過來,同時把剩下的糖果遞了一些給孩子,打手勢叫她出去,她象方才那樣鞠了一躬,閃電似地跑出門外去了。

  現在時間到了,這幾位新結識的友人不得不在晚上分手,不過他們事先約好明天再來一次旅遊。他們打算換一個地方,在鄰近的獵人酒店進午餐。

  威廉今晚還說了一些博得菲琳娜讚美的話,勒爾特司對此只是簡短而漫不經心地回答。

  第二天,他們再一次練習一小時的擊劍以後,就到菲琳娜住的客店去,到了店前,他們看見預訂的馬車已經開動了。威廉看見馬車駛去,感到多麼驚訝,尤其厲害的是在家裡碰不到菲琳娜。聽人說。她同幾個今早新到的陌生人一起坐上車去,就同他們一塊兒開走了。本來我們的朋友覺得有她作伴非常有趣,這時掩藏不住心裡的煩惱。勒爾特司對此哈哈大笑說:「她這樣作才合我的意!這才顯出她的本色!我們還是徑直朝獵人酒店走去吧;不管她在哪兒都一樣,我們不願為了她的緣故耽誤自己的遊玩。」威廉在途中繼續責備這種反復無常的舉止,勒爾特司則說:「只要某一個人忠實於自己性格,我就發現不出什麼反復無常。她如果打算作點什麼,或者答應某人一點什麼,那也只是在默而不言的條件下,就是實現意圖或遵守諾言對於她也是舒適的。她喜歡贈送人東西,然而人們也得經常準備著把禮物還給她。」威廉回答說:「真是奇特的性格。」

  「倒也說不上什麼奇特,不過她不是一個虛偽的女人。因此我才喜歡她,不錯,我是她的朋友,因為她在我面前表現出女性是這樣純潔,我本來有許多理由憎恨女性。在我看來,她是真正的夏娃,女性的祖先;所有的女性無不如此,不過她們不肯說出口來罷了。」在好些談話中,勒爾特司非常熱烈地傾吐他對女性的憎恨,卻沒有說出什麼理由。這時他們來到林中,威廉懷著惡劣情緒跨步進來,因為勒爾特司的發言讓他口憶起同瑪麗安妮的關係,一切又宛然如在目前。他們發現離此不遠的地方,在一株老樹下面,有一泓濃蔭掩蔽的泉水,菲琳娜一個人坐在一張石桌旁邊。她唱一支快活的小調迎接他們,勒爾特司詢問她的同伴在哪兒,她大聲說:「我美美地給他們帶了頭,我算把他們捉弄夠了,真是活該。

  我在半途就考驗他們是不是慷慨大方,這時我才看出來,他們原來是一夥吝嗇鬼,我立即決定懲罰他們。我們到達後,他們就問招待員有什麼可吃的東西,招待員象平常一樣,鼓動生花妙舌,歷數現有的及超出現有的東西。我看見他們顯得尷尬,彼此你看我,我看你,結結巴巴地打聽多少價錢。『你們怎麼考慮了這麼久?』我大聲說,『安排酒席是婦女的事情,你們就讓我來張羅吧!』接著我就訂了一份荒唐透頂的中餐,有幾道菜還得派人到鄰近地方去採辦。招待員聽到我美言幾句就成了我的親信,終於幫我的忙,我們就這樣拿一席豪華盛宴嚇破了他們的膽,於是他們乾脆決定到樹林裡去散步,大概是不可能回轉來了。我對自己這一手絕招笑了一刻鐘,每想到那些可憐的嘴臉,就笑不可止。」在就座時,勒爾特司想起類似的情形,他們滔滔不絕他講述有趣的故事,誤會及詐騙行為。

  有位和菲琳娜在城市認識的青年男子,帶著一本書悄悄穿過樹林,來同他們坐在一塊兒,極口誇讚這片美麗地方。他要她注意潺潺的流泉,搖曳的樹枝,從林間透射進來的陽光及鳥兒的歌唱。菲琳娜唱一首杜鵑小調,來人聽得並不愜意,一會兒就告別了。

  他一走開,菲琳娜就大聲叫道:「我巴不得再也聽不到什麼自然界和自然景象了,沒有什麼比當面計較享受的娛樂更叫人難受。只要天氣好,人們就去散步,只要奏起樂來,人們就跳舞。可是什麼人有一刹那想到好天氣和音樂呢?使我們感興趣的是舞蹈者,而不是小提琴,正視一對美麗的黑眼睛,就使一對藍眼睛感到無比舒服。與此相反,至於什麼泉水井水呀,又老又朽的菩提樹呀,這頂什麼用呢!」她這樣說時,正視一眼坐在對面的威廉的眼睛,他抵抗不住,至少這一眼直扣他的心扉。

  「您說得不錯,」他帶著幾分局促的神情說,「人對人才是最有趣的東西,也許只有人才完全使人感到興趣。我們周圍的其他一切東西,或者只是我們生活的要素,或者是我們使用的工具。我們對這些東西糾纏得越久,注意得越多,關心得越厲害,那我們對本身價值的感情及對社會的感情就變得越弱。凡是極端重視園圃、建築、衣服、裝飾或者任何一種財物的人,就不大愛交際,很少幫助別人;他們眼裡看不見人,只有少數幾個人才能愛人和團結人。我們在舞臺上不是也看見這種情形嗎?一個優秀的演員很快就使我們忘記可憐的舞臺佈景,與此相反,最漂亮的舞臺才更加使人感覺出優秀演員的缺乏。」飯後,菲琳娜坐到樹蔭掩映的草坡上去。兩個男友必須給她采來大把鮮花。她紮了一頂完整的花冠,戴在頭上,她顯得無比的嬌媚。花兒還夠紮另一個花冠;她也著手編制這個花冠,可是現在是兩個男子坐在她身邊。等到花冠在各式各樣的玩笑和暗示之下編成以後,她以極其優雅的姿態把它按在威廉的頭上,不止一次地移動它,直到看上去端正合適才放手。勒爾特司說:

  「看來我是一無所得了。」

  「絕不,」菲琳娜回答。「你們兩人完全不用抱怨。」她說著從頭上取下她的花冠,把它戴在勒爾特司頭上。

  「要是我們兩人是情敵,」勒爾特司說,「我們可能爭鬥得很厲害,究竟你在兩人當中最愛哪一個。」

  「你們真是活傻瓜,」她回答道,同時向勒爾特司彎下腰去,湊嘴過去給他親吻,但又立即轉過身來,伸臂抱緊威廉,給他唇上一個熱情的吻。「哪個滋味最好?」她調皮地問。

  「妙不可言!」勒爾特司叫道。「這似乎一點兒苦味也嘗不出來。」

  「很少,」菲琳娜說,「任何人只要不妒忌、不固執、老實享受禮物就好。現在我還有興趣,」她大聲嚷道,「跳一個鐘頭的舞,然後我們大概又得去瞧我們的雜技演員了。」他們轉回家去,聽見那裡傳來音樂的聲音。菲琳娜本來是個優秀的舞蹈員,她給兩位夥伴打氣。威廉倒也不笨,不過缺少技巧訓練。於是他的兩位朋友決定給他上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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