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歌德 > 威廉·麥斯特的學習年代 | 上頁 下頁
二三


  「我看不出,你怎麼要走這樣的極端,」維爾納說,」這些作品縱然算不得出色,為什麼就乾脆毀掉它們呢?」

  「因為一首詩要麼出色,要麼根本就不應該存在。一個沒有天賦創造最佳作品的人,就得放棄藝術,要嚴肅認真地對待任何誘惑。誠然,每個人的心裡都會產生某種不確定的要求,模仿他眼見的東西;然而這種要求完全不能證明,我們身上有力量把著手幹的事情搞得成功。你瞧瞧那些頑童吧,每逢走鋼絲的演員來到城裡,他們也照樣在所有的木條和木梁上來回走動,保持平衡,直到另外一種刺激再把他們吸引到類似的遊戲上去。難道你在我們朋友的圈子裡沒有看到也有這種情形嗎?每逢有某種樂器演奏能手獻技,總有一些人立即開始學習這種樂器。可是有多少人在這條路上迷誤了!幸而有人不久覺察到,他在主觀願望上的錯誤決定是力所不及的!」維爾納表示反對;談話是熱烈的,威廉重複他常常用以苦惱自己的論據來反駁他的朋友時,不無激動。維爾納斷言:一個人如果對某種才能只具有幾分愛好和技巧,因為沒有機會在極完善的程度上予以實踐,就此完全拋棄它,這是不明智的。空閒的時間有的是,我們可以大大利用,逐漸搞出一點名堂來,這樣使自己和別人都同樣感到愉快。

  我們的朋友在這點上有完全不同的意見,立即打岔對方的談話,以十分激烈的語氣說:

  「親愛的朋友,如果你認為頭場演出就充滿全部精神的作品。可以在斷斷續續,東拼西湊的時間內搞出來,那你就大錯而特錯了。不,詩人必須全心全意地投身到自己心愛的題材中去。他天生來就有極美妙的內向才能,在胸中保存著一種不斷自行增長的室物,所以他不應當受到外界干擾,而應同他的寶物一起過著寧靜的幸福生活,這種生活是一位富翁在用堆集如山的財富也弄不到手的。瞧瞧那些人吧,他們在怎樣追求幸福和愉快!他們的願望,他們的努力,他們的金錢都在不停地追逐,追逐什麼呢?追逐詩人天生來就獲得的東西,追逐世間的享受,追逐他自己在別人心裡的共感,追逐同許多常常互不相容的事物一起和諧地共存。

  「每當世人不能把他們的看法與事物結合時,什麼使得他們惶惶不安呢?享受從他們手底下溜走,所期望的東西到得太遲,一切已經達到和已經獲得的東西,不能在他們心上產生欲望使我們在遙遠地方所預料的那種影響。命運使得恃人象神一樣超越這一切東西。詩人看見紛亂的熱情、家庭和國家茫無目的地活動。他看見誤會的不可解之謎引起無法形容的破壞性混亂,其實這些誤會常常只消一句話便可解釋清楚。他對人類命運的悲歡懷著同情。倘使世人在日益憔悴的憂傷中消磨掉大好光陰,或者在漫無節制的歡樂中向命運迎面走去,那麼,詩人的敏感和容易激動的心靈,就好比運行不息的太陽從黑夜跨步到白天,他在豎琴上以輕微的過門彈奏出歡樂與痛苦。

  美麗的智慧之花從他心底生根的地方怒放而出。當其他的人白晝作夢,渾身的官能都被無比可怕的想像所嚇倒時,詩人則以清醒者的姿態而體驗生活之夢。眼前出現的千奇百怪的東西,對他來說,既是過去同時也是未來。這麼一來,詩人是教師,預言者,同時也是神和人的朋友。什麼話!你要他降低身份去於一種可憐的行業嗎?他生來就象一隻飛鳥,要翱翔在世界之上,在高峰上築巢,以花果為糧,輕而易舉地從這一樹枝跳到那一樹枝,你難道要他同時象牛一樣拉犁,或者象狗一樣乖乖地跟蹤打獵,或許甚而給鎖上鏈條,以汪汪的吠聲來保護佃戶承租的莊園?」人們可以想像得出,維爾納是多麼驚奇地傾聽著,他插嘴說:「但願人生來就象鳥兒一樣,不用紡紗織布,就可以在持久的享受中過著逍遙歲月!

  就是冬天到來,它也能在遙遠的地方輕易生活,不虞食物匾乏,不受嚴寒侵體!」

  「詩人就在高尚事物被人更多認識的時代裡生活過,」威廉大聲說道,「他們應當這樣一直生活下去。他們的內心既然充實起來了,需要外界的東西也就很少;他們有本事用甜蜜的、適用於任何對象的話語和旋律,向人們傳達美妙的感覺,壯麗的圖像,這歷來就足以顛倒世界,而對才智之士來說,是一份豐厚的遺產。人們在王侯的宮廷裡,在富翁的筵席前,在情人的房門口,諦聽詩人的聲音,而對其他一切則充耳不聞,毫不動心。如同人們漫步樹叢,迎面傳來夜茸動人心弦的鳴聲,使他們凝神卻步,讚歎這幸福的美景良辰!他們發現一個殷勤好客的世界,他們那顯得卑下的地位更加抬高了他們。英雄聆聽詩人的歌聲,世界的征服者崇敬詩人,因為他感覺到,如果沒有詩人,他的輝煌業績只不過象風暴一樣掠過大地。正在戀愛的人希望感覺到他的要求和他的享受既多樣而又和諧,這只有詩人的靈心慧舌才能形容出來;倘使詩人那種能夠感覺和提高一切價值的精神光輝,不照在富翁的財產和他的偶像上面,那麼,富翁親眼也看不出它們有這麼珍貴。不錯,隨你怎麼想吧,除了詩人而外,是誰創造出神,把我們提高到神的程度,把神降低到我們的程度呢?」

  「我的朋友,」維爾納沉思一會兒回答道,「我經常惋借,你把自己這樣生動感覺出來的東西竭力從你的心靈中排除出去。要是你不是幹得更好一些,對自己作一些讓步,而被這麼忍痛割愛的矛盾心情所折磨,寧取一種純潔的快樂而捨棄一切其他的享受,那我就大大地錯了。」

  「我向你承認吧,我的朋友,」威廉回答道,「如果我對你坦白,那些形象還一直緊跟著我,不管我怎樣逃避,我檢查我的心,從前的一切願望還牢牢地,甚而更牢地銘記在我心裡,你不覺得我可笑嗎?可是我這個不幸人兒眼下還剩下什麼東西呢?唉,要是有人向我預言:我精神的手臂不久將會粉碎,我曾用以抓向無垠之中,的確希望能抓到偉大的東西,要是有人向我預先說出這點,將會使我灰心絕望了。現在因為我已經受到了判決,已經失去了她,本來她應當象神靈那樣把我引到希望之境,現在除了忍受無比劇烈的痛苦而外,還能有什麼選擇呢?哦,我的兄弟,」他繼續說道,「我不否認,她曾經在我進行秘密勾當時充當系牢繩梯的鐵鉤:冒險者滿懷希望在空中危險地搖擺,一旦鐵鉤斷了,他就粉身碎骨地躺在他的希望的腳邊。現在對於我再也沒有安慰和希望了!」這時他一下子跳起來,大聲嚷道:「我不讓這些不幸的廢紙再剩下一張半張了!」他再次抓了幾個本子在手裡,把它們撕碎,投進火裡。維爾納想要阻止,但沒有成功。「別管我!」威廉大聲叫嚷,「這些無聊的廢紙還頂什麼用?它們對我再也沒有提高和鼓舞作用了。

  難道還留下它們把我折磨到死嗎?或許讓它們將來成為世上的笑柄,既不能引起同情,也不能引起震動。我和我的命運都該死!現在我才懂得詩人的訴苦,他歷經困難而成為明智的可悲人物。長久以來,我都把自己當作是不可摧毀,不受損傷的。真是可悲!現在我看出來了,一種深刻的早期遺憾再也不會消失,再也無法彌補了;我感覺出,我必須把它帶進墳墓裡去。不行呀!

  我活著時,痛苦沒有一天會離開我,最後它將置我於死地,而她的情影也將留在我的心裡,與我共存亡,懷念一個不值得懷念的人——唉,我的朋友!

  要是我說出心裡話,她確實不是完全不值得懷念的人!想起她的身份,她的命運,我已千百次地原諒她了。我太殘忍了,你無情地讓我看出你的冷酷和狠心,拘禁著我紊亂的官能,阻止我為她及為我自己做點對我們兩人都應當作的事情。誰知道,我把她置於何種境地了,後來我的良心才逐漸喚醒我,我是在絕望無助中離開了她。難道她不可以請求原諒嗎?難道這是不可能的嗎?有多少誤會可以使世界混亂?有多少情況可以使巨大的過失求得原諒!

  我常常想到她一個人靜靜地坐著,雙時托著腮幫。她說:這就是他向我發誓過的忠誠和愛!這無情的打擊結束了我們二人締結同心的美滿生活!」他淚如泉湧,把臉伏在桌上,淚水濕透了剩下來的紙張。

  這時維爾納陷入進退維谷當中。他沒有預料到會有這麼迅速燃燒起來的熱情。有幾次他想岔開朋友的話,有幾次想把話頭轉移到別的方向,結果枉然!他抵抗不住這股熱情的洪流。不過多年的友誼畢竟沒有失效。他讓猛烈爆發的痛苦過去,靜靜地待在一邊,儘量表示出真誠、純潔的同情,這晚他們都留下來:威廉陷入默默的痛苦的回味中,維爾納則被一種熱情的新的爆發而大大吃驚了,他原以為這種熱情早已彼控制,並通過忠言和熱心勸說加以克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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