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歌德 > 50歲的男人 | 上頁 下頁
十一


  最後,兩個嚇破了膽的女人得知,醫生給他放了血,還使用了一切可以採用的鎮靜方法。他已經安靜下來,但願睡著了。

  到了午夜,男爵夫人提出,如果弗拉維奧睡著了,她想去看看他。大夫先表示反對,但馬上讓步了。希拉麗亞跟母親一起進去。屋裡很暗,只有一支蠟燭在綠色的燈罩下發出微光,她們看不大清楚,聽不到聲音。母親走近床鋪,希拉麗亞迫不急待地拿起蠟臺照了照睡在床上的人。他面朝裡躺著,但一只好看的耳朵,一側圓胖的蒼白的面頰,從鬈髮下露出來,顯得特別高雅,一隻一動也不動的手和細長而剛中有柔的手指,叫人看得出神。希拉麗亞屏住呼吸,似乎聽到那青年的輕輕的呼吸,她把燈燭移近他,她的冒失好像普賽克去擾亂頗有療效的安睡。醫生從她手中拿走蠟燭,給母女二人照著路,把她們送回房。

  這兩位有資格關心病人一切情況的好心人是怎樣度過她們的長夜的,對我們來說一直是個秘密。第二天一大早,她們卻表現得格外的不耐煩,沒完沒了地詢問,婉轉而迫切地表達了想看病人的願望。直到中午,醫生才准許她們探視一小會兒。

  男爵夫人進門後,弗拉維奧向她伸過手來。「原諒我,親愛的姑媽,請您忍耐一些時候,也許用不了很久了。」希拉麗亞走過去,他也把右手伸給了她。「你好,親愛的妹妹!」這話刺痛了她的心,他不放她走,他們相對而視,真是天生的一對。青年的一雙閃亮的黑眼睛,跟他那深色的蓬亂的鬈髮,搭配得極為和諧,她站在那裡像天空一樣安靜,對於令人震驚的事件來說,這是一種不祥的預兆。「妹妹」這個稱呼喚起了最親切感情。男爵夫人問:「親愛的侄兒,你覺得怎麼樣?」

  「還可以,不過他們對我太壞。」「怎麼壞?」「他們給我放了血,這是殘酷的;他們把血拿走了,太沒良心了。要知道,血不屬￿我,是屬￿她,只屬￿她。」說這些話的時候,他好像有些異樣,忙含淚把臉埋在枕頭裡。

  母親發現希拉麗亞的面部表情可怕,好像這可愛的孩子當面把地獄門打開了一樣,他第一次但又是最後一次看見這種可怕的人的樣子。她痛苦地跑過大廳,走進最後的小室,一頭栽在沙發上,母親追過來問,她覺察到了什麼不好的事。希拉麗亞茫然地抬頭望著母親說:「血!他的血是屬￿她,只屬￿她!可是這個『她』是不配的,可憐的人啊!不幸的人啊!」

  說話時,痛苦的眼淚不住地流,壓抑的心倒輕鬆了一些。

  誰能把往事造成的局面的秘密揭開,把這第一次見面使母女產生的內心不幸,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對病人來說,這是極有害的,至少醫生是這麼說的。醫生雖然經常來報告病情,進行安慰,但總覺得有義務禁止她們繼續接近。在這一點上,她們都很聽勸告;女兒再也不敢要求去做母親可能不同意的事,所以,她們都很遵守這位明智的男人的規定。作為酬謝,他帶來了使人放心的消息,說弗拉維奧要了紙和筆,寫了一些東西。他寫的東西就放在床上自己的身邊。焦急不安的餘波未平,現在又產生了好奇心,這真是令人難熬的時刻。過了一些時候,醫生才拿來一張小紙片,上面的字跡潦草,卻寫得漂亮,瀟灑。其中幾行是:

  可憐人來到世間,是一個奇跡,

  在眾多奇跡中,迷路人難以尋覓,

  沒有光明,不知哪邊是門檻,

  沒有道路,我的腳步踏向何方?

  天國生機勃勃,光輝燦爛,

  在它的中心,我看到的是黑夜、地域和死亡。

  在這裡,高尚的詩歌藝術又一次顯示了它的療效。它與音樂融合,可根治一切心靈創傷。它先使傷口惡化,使膿血流出,然後在溶解的痛苦中消失。醫生確信,青年不久就會康復;只要壓在心頭的痛苦消除了,或減輕了,他就會精神愉快,身體健康。希拉麗亞想和他一首,便坐到鋼琴前,試圖為病人的這幾行詩譜曲,沒有成功,她的心裡沒有這麼深的痛苦。譜曲時,節奏和韻律與她的情思逐漸合拍,她用稍微明快的旋律和那首詩,抓緊時間,推敲出這段詩:

  深受痛苦的迷路人誠然難以尋覓,

  你卻是為追求青春幸福來到世間;

  快重新振作精神邁出穩健的腳步,

  天國光輝燦爛到處充滿友好情誼;

  你可看到你周圍的人們多麼善良,

  朝你歡樂地噴湧的就是生命清泉。

  醫生是家中常客,承擔了傳遞詩稿的任務,詩稿到了,青年人心平氣和作了回答。希拉麗亞繼續平靜地過日子,大家漸漸地覺得雲消霧散,風和日麗,可以自由自在地活動了。也許天賜良機,我們將有幸向讀者彙報整個不可思議的治療過程。簡短地說,在這樣你來我往的通信中,他們非常愉快地度過了一段時光。醫生考慮要不失時機地讓他們心平氣和地重新見面。

  這期間,男爵夫人已經把那些舊稿收集起來,整理停當。這項完全適應當前情況的活動,對激發精神起了奇特的作用。她回顧自己的往昔,深重的痛苦已經成為過去,想到這一切,克服眼前苦難的勇氣倍增。她特別記得她和馬卡利亞之間的良好關係和患難之交。那位獨一無二的偉大女性又出現在她心中,她當即決定再找她談談。除了她,還能向誰訴說現在的心情,向誰公開承認自己的憂慮和希望呢?

  在整理家務時,她發現了弟弟的一張半身畫像,不由得為少校父子的相像微笑地歎了口氣。這時,希拉麗亞瞧著她發怔,把畫像要過來看,也不免對那父子的相像感到格外驚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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