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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涯癡女(2)


  令人擔心的是,她唱歌時很難控制自己,這個意外事故也許說明她並不一直是健全的。「但是,」雷萬對我說,「我不知道是怎麼回事,當時我們忘了進行任何觀察,這本來是可以做到的。她演唱時的那種妙不可言的優美姿態把我們完全迷住了。她彈奏的曲調明快,清新。她的手指絕對服從她的意志,她的聲音確實悅耳。演唱一停,她又像以前一樣神情安詳,我們都覺得她原來是幫助我們飯後消化的。

  「聽了一會兒,她便請求登程。我妹妹看了看我的眼色說,如果她沒有什麼急事,對妹妹的接待還滿意的話,她可以在我們家裡多住幾天,我們將會高興得像過節一樣。我想,只要她同意留下來,就給她點事幹。但第一天和第二天我們只領她在城堡裡遊覽。她總是很隨和,懂事,優雅。她文思敏捷,性情溫和,記性好,常常吸引我們所有人的注意力,令人讚歎不已。她熟悉上流社會的規矩,懂得怎樣對待我們家裡的每個人,也懂得怎樣對待來我們家的幾個朋友,我們簡直不知道如何把這樣良好的教養和奇特的遭遇聯繫起來。

  「我再也不敢提議讓她在我家做事了。我妹妹對她頗有好感,也認為珍惜這個陌生女人的感情,是一種義務。她們倆一起管理家務,小男僕常常無事可做,只好被派去做超出僕人權利的財務和管理工作。

  「在很短的時間內,她就建立了一種秩序,直到今天我們城堡還沒有放棄這種秩序。她是一個精明的女管家。因為一開頭她就跟我們一起用餐,所以她坐在我們身邊吃飯時總是無拘無束,決不故作謙讓。但是,不做完家務,她決不打牌,決不彈鋼琴。

  「當然,不瞞您說,這個女子的命運開始深深地打動我的心。我為我父母惋惜,沒有生出這樣一個女兒。這樣謙虛的美德,這樣高尚的情操,竟被埋沒,我為之歎息。她跟我們生活了好幾個月。我希望,我們一旦取得她的信任,她就會吐露心中的秘密。如有不幸,我們可以幫助她;如有錯誤,我們也可以從中調解和提出證明,使她往日的過失得到寬恕。但我們的友好保證和請求都沒有奏效。她發現我們有意從她口中探聽她的秘密,就拿出一些道德箴言,為自己辯護,但無教訓人的意思。例如,我們要是談起她的不幸,她就說:『不幸是對善與惡的判決,是一種烈性藥物,能把養料和毒素一起清除。』

  「我們要是試圖找到她從父親家裡逃出來的原因,她就微微一笑:『小鹿離開母鹿,並非過錯。』我們要是問,是不是有很多人追求她,就聽到這樣的回答:『有些出身好的姑娘多次被人追求,又多次拒絕,那是命中註定。由於被人傷害而哭泣,只會受到更多的傷害。』問她是怎樣橫下一條心,把自己的生命置於大批野蠻人威脅之下,或者說至少是使自己的生命靠別人的慈悲憐憫來維持。她又大笑說:『吃飯時,窮人向富人致意,並不是沒有頭腦。』有一次談話時開起玩笑來了,我們跟她談到情人,問她是不是瞭解她在戀愛時遇到的是一個薄情郎。這時我才明白這種話多麼刺痛她的心。她對我眨了眨眼睛,眼光非常嚴峻,我連看都不敢看了。從此後,凡是談起愛情,我們都看到,她那可愛的性格和她的樂觀精神會蒙上一層陰影。她當即陷入沉思,我們都認為這是一種空洞的遐想,不過這裡也許有真正的痛苦。但總的來說,她仍然很高興,只是不特別快活;仍然很高雅,只是不莊重,也不夠坦率,沉著而不怯懦;與其說是溫柔,不如說善於忍耐,聽見親熱話和恭維話時總是感激多於鍾情。她過去肯定是一個有教養的大家閨秀,但看上去年齡不會超過21歲。

  「這個征服了我的心、不可捉摸的年輕女子,就這樣在我們家裡愉快地度過了兩年。直到出了一件荒唐事,才了結這段生活。她的品德一直是出眾和令人欽佩的。我的兒子,因為比我年輕,還覺得無所謂;我卻很擔心我太軟弱,會經不起因永遠失去她而受到的打擊。

  「現在我想講一講一個聰明女子幹的蠢事,以便說明,蠢事往往也合情理,只不過表現形式不同而已。誠然,不能不看到這位高貴的流浪女的性格與她所施展的可笑伎倆之間的奇特矛盾。我們已經看到,她的流浪生活與她唱的那支歌多麼尖銳地對立。」

  顯而易見,雷萬愛上了這位陌生女子。當然,他不能把希望寄託在他的面容上,雖然他這個50歲的男子看上去像30歲人那樣容光煥發和勇敢堅強。他指望能博得她歡心的,可能是他的與青年人一樣的健康體魄、善良、樂觀、溫柔和豁達,也許是他的財富。他的感情特別細膩,但也感到無價的東西是買不到手的。

  雷萬的兒子的情況有所不同,他可愛、溫柔、熱情,不像父親那樣瞻前顧後,於是便昏昏然沖進了危險的漩渦。起初,他小心翼翼,試探性地去征服陌生女子。父親和姑媽的稱讚和友情,使他發現她極為尊貴。他坦率地追求這個可愛的女子,達到了如醉如癡的地步。與她的行為舉止和美貌比較起來,她的威嚴更能激起他的熱情;他大膽地傾訴,追求,許諾。

  儘管不是出於本意,父親在情場上卻保持著長輩的尊嚴。他很瞭解自己。當他發現他的競爭對手時,便不再希望戰勝對手了,因為他不想違背男子漢做人的本分。儘管如此,他還是繼續追求她。但是他並不明白,女子受到良知,甚至受到財產的誘惑時,都是會打算盤的。一旦愛情有了魔力,而且伴隨著青春年少,前一種誘惑力就不起作用了。何況,雷萬還犯了別的錯誤,他事後想起來就後悔。在一次極為親密友好的談話中,他講到要跟她保持一種永久、秘密的、合法的關係。他有時也說些抱怨的話,甚至說出「忘恩負義」之類的字眼來。其實,他並不瞭解他愛上的這個女子,有一天他竟對她說什麼有很多善人得到的是怨恨。陌生女子直截了當地回答說:「很多善人想從那些受他們庇護的人那裡得到不應得的權利。」

  美麗的陌生女子在情場上陷入兩面受敵的境地,他們的動機不得而知。看來,她是想在這種曖昧的處境中尋找一條巧妙的出路,使自己和別人都從這種荒唐的爭鬥中解脫出來。兒子是初生牛犢,繼續大膽地窮追不捨,仍然威脅說,要把生命獻給這個無動於衷的女子。父親雖然不像兒子那樣冒失,也心急如焚。兩個人的感情都是誠摯的。在這種情況下,那可愛的人兒要完全保住她應有的地位,是很容易的,因為兩位雷萬都發誓要娶她為妻。

  但願女人們從這個姑娘身上得到教訓,不論是由於虛榮心,還是真正由於精神錯亂而失去理智,正直的人都不會加重難以治癒的心靈創傷。流浪女覺得自己到了懸崖邊緣,很難保護自己的安全。她受到兩個情人的壓力,兩人都能用純潔的心來證明自己愛情的堅貞不渝,因為他們的意圖是通過結婚儀式來掩飾自己的魯莽行為。事情就是這樣,她完全明白。

  她本來可以請求雷萬小姐保護,但她沒有這樣做,毫無疑問,這是出於對她的恩人的愛惜和尊重。她依舊泰然自若,想出了一個辦法:首先使人懷疑她的品行,從而使每個人都保住自己的美德,忠誠使她迷惘,但這種忠誠是她的情人根本不配得到的。如果他沒有感到她做出了重大犧牲,還是讓他不知道這一切為好。

  一天,雷萬非常清楚地回答了她所表示的友誼和感激之情,她眼裡突然閃出一種純潔無邪的目光。雷萬立刻注意到她的表情,「先生,您的好意,」她說,「使我心裡害怕。請您讓我坦率地說出其中的原因吧。我覺得我應該感謝您。不過……」「殘酷的姑娘!」雷萬說,「您的意思我懂。是我的兒子使您動心了!」「啊!先生!沒有的事。我都給鬧糊塗了,我也說不清。」「怎麼?小姐!難道您……」「我想,這件事情嘛……」她說著,深深地鞠了個躬,落了一滴淚。女人在耍滑頭或為自己的過錯辯解時,從來不缺少眼淚。

  不管雷萬怎樣深地陷入愛情狂濤中,他仍不能不對想做母親的那些女人的這種純真坦白的態度表示驚歎,他發現她鞠躬非常得體。「但是,小姐,我一點也不懂……」「我也不懂,」她說,眼淚不斷線地流出來。直到雷萬不耐煩地沉吟了片刻,又安詳地說話時,她才止住眼淚。他說:「現在我全明白了!我看到了我的奢望是多麼可笑。我不怪您。是我給您造成了痛苦,為了懲罰,我只能這樣做:我答應從我的遺產中分給您一份,您需要多少就取多少,我們倒要看一看是不是他比我更愛您。」「啊!先生,請您饒恕我的罪過吧!您千萬別跟他講這個!」

  要求他不說,這只是一種手段,目的是要求他去說。提出這個要求以後,陌生的美人就等待自己的情人憤怒地來到她面前。他果然很快來了,從他的眼光中看出,他馬上要發表激烈的講話。但他竟結結巴巴,只說:「怎麼?小姐,這可能嗎?」「出了什麼事,先生?」她微笑著說,在這個場合下,微笑把人帶到絕望的境地。「怎麼?究竟是怎麼回事?小姐,您走吧,您真可愛!但是,合法子女的繼承權無論如何是不容剝奪的。憑這一點就足以對您進行起訴了。是的,小姐,我看透了您和我父親的陰謀。您說要偷偷給我生個兒子,但我敢說,那只是我的兄弟!」

  美麗的癡女仍舊快樂而安詳地回答他說:「您瞎說,我既不給您生兒子,也不會給您生兄弟。男孩太討厭!我不想要男孩。我要一個可憐的女孩,帶她走得遠遠的,遠離人群,遠離惡人、傻瓜和不忠實的人。」

  接著,她把心裡的氣全部發洩出來,說:「別了!別了,親愛的雷萬!您天生心地純潔,請您牢牢記住堂堂正正做人的準則。即使有牢靠的財富,這些準則也不礙事。對窮人您要慈善。誰鄙視受苦受難的無辜者的要求,誰自己遲早會向人乞求而無人理睬。誰昧著良心,輕蔑一個孤苦伶仃的弱女子的良心,誰就會成為沒有良心女子的犧牲品。對一個純潔的姑娘,誰想得到她,而又不瞭解她應有的感情,誰就得不到她。誰要違背一切理解,違背家庭的意志和打算,單憑個人熱情打各種小算盤,誰的熱情就不能得到任何結果,也不會得到家庭的尊重。我相信,您是真心實意愛過我;親愛的雷萬先生,貓還知道舔的是誰的鬍鬚呢!如果您命中註定要做一個值得您愛的女子的情人,您就要記住那個不忠誠的人的磨坊。您就以我為例,學一學應該怎樣信賴您情人的堅貞不渝和守口如瓶吧。我是不是不忠誠,您是知道的,您父親也一清二楚。我就是要在世上漂泊,去經歷千難萬險。毫無疑問,在這座房子裡,大多數人對我有威脅。因為您年輕,我才私下跟您講:男人也好,女人也好,他們的不忠誠,都是有意的。這話我也對我那個磨坊裡的朋友說過,說不定我還會與他見面呢!如果他心地純潔,他會對自己失去的東西感到悔恨。」

  年輕的雷萬還在洗耳恭聽,她已經把話說完。他像遭到雷擊似的霍地站起,最後,眼淚使他睜開了眼睛,他不安地跑去找姑媽和父親,對他們說:「小姐走了,小姐是個天使,確切地說,她是個魔女,她在世上遊蕩,到處折磨人的心靈。」但這流浪女卻十分謹慎地防備再被人找到。父子和解後,誰也不再懷疑她的無辜、才幹和瘋癲。此後,不管雷萬費多少心血,一直得不到關於那個天使般匆匆而來的、非常可愛地出現在我們面前的美人的最簡單的解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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