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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男孩的奇遇(3)


  這時我才看到下面橫放著一張小長凳子,上面擺著一個曼陀林,那個俊俏的小姑娘拿起曼陀林坐下來,然後把我拉到她身旁坐下。現在我也把坐在我右邊的第二個女子打量了一番,她穿著黃色衣服,手裡拿著齊特爾琴。如果說那個演奏豎琴的女子體態標緻,雍容大雅,儀態萬方的話,那麼這個彈奏齊特爾琴的女子則嫵媚動人,活潑開朗。她是一個身材苗條的金髮女郎,而持豎琴的女子裝飾著深褐色的頭髮。她們演奏的音樂調式各不相同,但音調和諧,娓娓動聽。不過這不能妨礙我對第三位穿綠衣服的美人兒進行觀察。她彈奏的琉特琴動人心弦又風格獨特,很合我的胃口。她似乎是最注意我的一個,而且她好像是在為我彈奏,只是我無法猜透她的意思,因為每次她彈奏的曲調發生變化時,她的表情也隨之發生變化,我覺得她一會兒含情脈脈,一會兒奇特古怪,一會兒坦誠直率,一會兒執拗倔強;而且,她時而好像是想打動我,時而又像是想取笑我。但是,隨便她想裝成什麼樣子,對我有什麼意圖,她都不能夠博得我的歡心,因為我旁邊這位小姑娘,我正與她肩並肩地坐在一起,獲得了我對她的全部好感。我現在已經清楚地認出那三個女子就是我在夢中見過的女氣精,是由三種顏色的蘋果變的,於是我明白了我沒有緣由留住她們。如果我不是回想起那個俊俏的小姑娘在夢中曾經對我當頭一擊的話,我倒寧願抓住她。直到現在她手拿著曼陀林一直安安靜靜地坐在那裡,當那三位女主宰停止彈奏時便命令她表演幾段輕快的曲子助興。她充滿激情地彈了幾首舞曲,幾乎剛一彈完,她便一躍而起,我也同樣跳了起來。這時她一邊彈琴一邊跳舞。她的表演把我給迷住了,我情不自禁地隨著她的舞步陪著她翩翩起舞。我表演的是一種小芭蕾舞。那三個女子看來對我的表演很滿意,因為我們剛一跳完,她們馬上吩咐小姑娘在晚餐備好之前先拿一些解乏的好東西招待我。當時我的確忘記了除了這個樂園之外,世界上還有其他的東西存在。

  小姑娘立即帶我回到剛才進來時經過的短廊。在短廊的一側有兩間佈置舒適的房間,我們來到她居住的那一間。她給我端來橙子、無花果、桃子和葡萄。我不僅享用著異邦的水果,而且連下個月才能上市的水果我也事先美美地品嘗了一頓。另外還有大量的糖果甜點。她用一個磨得玲瓏剔透的水晶高腳杯斟滿了起著泡沫的葡萄酒,但是我已經不需要再喝了,因為我津津有味地食用了足夠的水果,精神已經得到恢復。

  「現在咱們來做遊戲吧!」她一邊說一邊把我領進另一間屋子。這裡看起來就像是一個聖誕節的集市,但是在聖誕節集市的貨攤上人們可從來見不到這麼貴重和精美的東西。這裡有各種各樣的洋娃娃,有洋娃娃的衣服、洋娃娃的用具、廚房、起居室、商店,還有數不清的單個兒玩具。她領我觀看一個又一個玻璃櫃,因為這些精美的製作都保存在這些玻璃櫃子裡。不過她很快又把最初打開的幾個櫃子關好,並且說:

  「這些東西不合您的胃口,這點我知道得很清楚。不過您看這裡,我們倒是可以找到各種各樣的建築,有城牆、塔樓、房屋、宮殿、教堂,可以用它們組合成一個城市,但是我又不感興趣。咱們還是拿一些其它的東西吧,好讓您和我都玩得盡興。」

  她說完便取出幾個箱子,我看到裡面堆疊著一層又一層的小軍隊,我必須得承認,我從來沒有見過這麼好的玩意兒。她不允我再花時間一個個仔細看看,便拿起一個箱子夾到胳膊底下抱著,我把另一個箱子也提起來。

  「咱們到金橋上去吧!」她說,「在那兒玩打仗的遊戲最好了。那裡有槍,能立刻給我們指出方向,我們一看就知道該怎樣安排部隊擺好戰局。」

  於是我們來到顫顫悠悠的金橋上,當我跪下去設置我的戰線時,我聽到下面的水在潺潺流動,魚兒戲水發出劈啪的響聲。現在我看到,我的部隊是清一色的騎兵。她自我炫耀地說,她有阿瑪宗①人的女王作她女戰士的統帥,而我得到的是阿基利②和一支魁梧驃悍的希臘騎兵。雙方軍隊面對面擺好陣勢,這場面再好看不過了。我的騎兵可不是我們常見的那種扁扁的鋁製品。我的騎兵和馬都是立體的,圓鼓鼓的很豐滿,而且手工極精細,個個栩栩如生。讓人幾乎不可理解的是它們完全靠自己的腳站立,腳下沒有底板支撐著,也不知他們是怎樣保持平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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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阿瑪宗人:希臘神話中尚武善戰的婦女族。
  ②阿基利:特洛亞戰爭中的英雄,全身刀槍不入。

  我們現在都非常自鳴得意地看著自己的軍隊,這時她向我宣佈開始戰鬥。我們在自己的箱子裡也找到了炮彈,它們實際上是一盒盒磨得光光的瑪瑙球。我們應該使用這些瑪瑙球在規定的距離內互相交戰,有一條是特別強調的:投彈時不能過分用力,只允許把士兵打翻,不可以把它們打壞了。現在雙方之間互相發起了一連串的攻擊,開始的一段交戰看來使我們雙方都很滿意。不過當我的對手發現我比她投得更準確,並且根據誰餘下的站立者多誰就獲勝的規定我有可能取得這場戰鬥的最後勝利時,她違反規則向前移動了位置。因此雖然她柔弱力單,卻仍然取得了理想的戰果,一下子把我的許多精兵強將打翻在地上。我越抗議她越投得起勁。終於我被她這種作法激怒,我聲明,我也要移動地方。於是我不僅果真向前移動幾步,而且為了發洩自己的怒氣對她的女戰士進行了一番狂轟濫炸,沒過多久她的部隊便被我打得潰不成軍,她的那些半人半馬的女怪物不少被砸得四分五裂。我的女對手正處於興奮之中,沒有馬上發現這種慘狀。但是突然我愣住了,猶如一尊岩石立在那裡一動不動,我驚詫地看到,被我打碎的那些兵馬自己又拼合起來,阿瑪宗女戰士和坐騎不但完好如初地合成一個整體,而且還都變活了,她們飛馬馳驅穿過金橋進入到菩提樹林中,經過一陣來回奔竄最後朝高牆沖去,也不知怎麼的就消失得無影無蹤了。我的那位漂亮的對手終於發現了,她突然嚎啕大哭起來,一邊哭還一邊高喊著說,我使她遭受到了不可彌補的損失,而且實際上的損失比現在所表現出來的還要大得多。不過被激怒了的我此刻氣頭還沒有消,所以越能傷害她我越拍手稱快,於是我再接再厲,從我剩餘的瑪瑙球中又拿起幾顆,並不顧一切地拼命往她的軍隊裡扔。太不幸了,我擊中了她的女王,直到目前為止按照這類遊戲的規則女王應該享受特殊待遇,不在打擊之列。不但女王被打碎了,她身旁的幾個女副官也被我擊碎。但是她們很快又恢復了原形,嚇得倉惶逃跑,與前面發生的情況一樣,她們非常可笑地在菩提樹林中竄來竄去,最後沖向高牆消失了。

  我的女對手見狀出言不遜罵不絕口。我呢,彎下腰來正準備把在金橋上滾來滾去的幾顆瑪瑙球拾起來。我仍然怒氣衝衝,只想把她的整個部隊打得全軍覆滅,片甲不留。她也不甘示弱,冷不防向我撲了過來,給了我一記耳光。頓時我的腦袋裡嗡嗡地響起來。我過去總聽人說,被一個姑娘打了耳光理應該還給她一個不客氣的吻。於是我猛地抓住她的耳朵,一連吻了她好幾下。她發出刺耳的尖叫聲,這使我非常驚恐,我放她走了,這真是我的運氣,因為就在這一刹那我自己還不知道自己會遭到什麼橫禍呢。我感覺腳下的橋已開始震動,並發出叮零噹啷的響聲,我很快發覺那柵欄也重新動了起來。只是我既沒時間考慮怎樣逃跑,也由於雙腳站不穩而無法逃跑。我心驚膽戰,害怕隨時會遭到槍刺,因為那些自動豎立起來的戟和長矛已經把我身上的衣服挑破了。最後我實在禁受不住了,不知道怎麼回事我一下子失去了知覺,什麼都聽不見也看不見了。當我從昏厥中清醒過來,從驚恐中恢復過來時,我已置身於一棵菩提樹下,是突然從地上彈起來的柵欄把我拋到了這裡。

  隨著我的清醒,我的惱怒也再次複生。我的女對手在另一邊輕緩地落在地上,而我巴不得她摔得重一些才好!當我聽到對面傳來她嘲諷的言辭和笑聲時,我更加怒不可遏。我按捺不住跳了起來,這時我看到我的小軍隊連同它們的首領阿基利都隨我一起被突然彈起的柵欄拋了過來散落在我的周圍。於是我首先一把抓住英雄阿基利,把它對著一棵樹扔去。他旋即恢復原形並倉惶逃遁,使我加倍的開心,除了因為我親眼目睹了這一世界奇觀,此外還伴隨著我的幸災樂禍。我正打算把所有的希臘兵都一個個地朝著菩提樹拋去時,突然從四面八方,從石頭和牆壁,從地上和樹枝上噝噝地不斷往外噴水,那水流縱橫交錯,不論我躲到那裡,都能澆到我身上。我的單薄的衣服一會兒便完全濕透了。本來衣服已經被槍刺破了,所以我毫不猶豫,乾脆把衣服都從身上扯了下來。我甩掉鞋子,一件接一件地剝衣服,是的,甚至後來我覺得在暖和的天氣裡淋浴一下還挺愜意的。於是我赤身裸體,邁著架子十足的步伐闊步走進倍受我歡迎的水流的噴射中,並想能夠這樣舒舒服服地多淋一會兒才好。我的怒火漸漸地熄滅,我現在什麼都不想了,只希望能與我的女對手取得和解,握手言歡。可是轉眼間水突然停止了噴射,而我仍然濕淋淋地站在浸滿了水的地上。

  不料看門老人這時來到了我的面前,我根本不歡迎他來,我真希望即便無處藏身,起碼也能把自己稍微遮掩一下才好!我羞愧得無地自容,一邊打著寒顫一邊還在努力遮遮擋擋的,這使我扮演了一個十分可憐的角色。那老人利用這一時刻把我狠狠地斥責一頓。

  「什麼東西能阻止我拿不出一根綠繩子來,」他高喊道,「即使不能卡斷你的脖子也能在你背上抽一頓!」

  對於他這樣恫嚇我十分生氣。

  「您說出這樣的話可得小心,」我大聲喊道,「甚至有這種念頭都不行!否則您和您的女主人註定要完蛋!」

  「你到底是什麼人?」他態度傲慢地問,「你竟敢這樣講話!」

  「我是眾神的寵兒,」我說,「你們每位小姐是否能找到高貴的如意郎君,是否能過上幸福美滿的生活可全取決我了,只要我願意,我還能讓她們在魔庵裡受盡煎熬變得老朽不堪。」

  看門老人聽了倒退幾步,既驚訝又疑惑地問道:

  「是誰給了你這樣的啟示?」

  「三個蘋果,」我說,「三顆寶石。」

  「那麼你要求什麼作為報酬?」他喊道。

  「首先我要那個小姑娘,」我回答說,「是她害得我陷入了這該詛咒的境地!」

  那老人倏地跪倒在我的面前,地上又濕又滑他也不顧了,然後他站起來,身上竟一點兒沒濕,他親切地拉住我的手,把我領進那個大廳,利索地幫我穿好衣服,傾刻間我又恢復了星期天的打扮,髮式也跟原來的一模一樣。看門老人沒有再說一句話。不過在他讓我跨出門檻之前,他拉住了我,指著道路對面靠牆的幾樣東西讓我看,同時又向後指指小門。我明白他的意思,他是想叫我記住這幾樣東西作為標記,以後好更有把握地再找到門。我走出門外,那門便猝然關上了。

  現在我看得清清楚楚在我對面有些什麼東西:古老的胡桃樹,樹枝高聳著越過高高的牆頭,遮住了牆盡頭的部分飛簷。這些樹葉一直伸展到一塊石碑旁,石碑裝飾著鑲邊,但我卻認不出石碑上刻印的銘文。石碑座落在一個壁龕的支柱石上,在這個壁龕裡有一個人造噴泉,它噴出的水流從一個溢水盤瀉入到另一個溢水盤,然後注入水池中,這水池沉入地裡像一個小池塘。噴泉、石碑和胡桃樹全都互相垂直,我真想把我看到的東西都原封不動地畫下來。

  不難想像,當天的夜晚以及後來好幾天我是怎樣度過的。我怎樣一次又一次重溫著這次連我自己都幾乎難以置信的奇遇。只要有一點兒可能,我都會再次跑到「危險牆」那裡去,至少可以更新一下記憶中的那些標記,再看看那扇精美的小門。可是使我吃驚的是我發現一切都改變了。那些古老的胡桃樹雖說仍然高聳過牆,但它們已經不是互相緊挨著了;一塊石碑也是砌在牆裡,不過在那些胡桃樹右邊很遠的地方,沒有裝飾物,而且碑上的銘文清晰可讀;一個帶有噴泉的壁龕在左邊很遠的地方被發現,不過與我原來見到過的那個根本無法相比,以至我差一點兒不得不相信,這第二次奇遇幾乎與第一次一樣,完全是一場夢,因為我原來見過的那扇小門現在竟然連一絲痕跡也找不到了。唯一使我感到慰藉的是我注意到了那三樣東西似乎始終都在變換著地方,因為我再一次故地重遊時我相信我看出來了,那些胡桃樹仿佛又互相挪攏了一些,石碑和泉水也同樣像是靠近了。也許,當這三樣東西再次聚合在一起時,那扇門也就可以重新見到了。我將盡一切可能再續這個奇遇。至於我是否能夠把我以後遇到的事情講給你們聽,另外我會不會遭到堅決禁止不准我講,這我可就說不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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