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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3)


  屠格涅夫的書歌頌女性的光榮。我用所知道的一切關於婦女的好的東西,美化了使我不能忘懷的「王后」的形象,海涅和屠格涅夫,特別對這點作了極大的貢獻。

  傍晚從市場回家,我常常站在出上的城牆邊,眺望伏爾加對岸太陽西沉的光景,天空中一些紅色的河流奔駛著,大地上可愛的河,也一會兒紅一會兒青地滔滔流去。有時,在這樣的一刹那間,我覺得整個的世界,象一隻碩大的囚犯船,這船兒象豬一般,被一隻無形的輪船,慢慢地拖到不知什麼地方去。

  但使我想得最多的,是世界的浩大,從書上見過的那些城市,過著不同生活的外國。在外國作家的書上,這種生活比我周圍那種迂緩單調的沸騰著的生活,是寫得更清潔、可愛和安逸的。這使我心頭的不安平靜下來,引起了我對另一種生活的可能性懷著執拗的幻想。

  老是覺得,我一定會遇見一個樸素聰明的人,他將帶我走向寬闊的光明的道路。

  有一天,我坐在城牆邊的長椅子上,身邊忽然出現了舅父雅科夫,我沒有注意到他是什麼時候走來的,也沒有立刻認出他。雖然幾年之中,我們同住在一個城裡,但碰見的機會非常少,偶然見面也只有一會兒。

  「啊,你這麼高了,」他推了我一下,玩笑似地說,我們就象早就彼此相識,而又陌生的人似地談起來了。

  聽外祖母說,雅科夫舅舅這幾年完全破產了,家當全都賣光了,喝光了。他當過一次地方監獄的副看守,結果也很壞。當正看守害病的時候,雅科夫舅舅經常在自己屋子裡很熱鬧地請監犯飲酒作樂,鬧得大家知道了,把他免了職。同時他被控,罪名是他晚上放監犯到街上去「玩」,監犯並沒有一個逃跑的,可是有一個,正把一個助祭扭住用力掐的時候,當場被捕。這案子偵查了好久,結果他沒有過堂,監犯和看守們都替他開脫,把善良的舅父救了出來,現在他沒有事做,靠兒子過活。兒子是當時有名的魯卡維什尼科夫唱詩班的歌手。他很奇怪地說到他的兒子:「他變得嚴肅了,擺起架子來了。他是個獨唱家。茶炊燒得慢一點,衣服不給他先刷好,他就冒火。是一個很整潔的小夥子,愛清潔……」舅父自己老弱多了,全身髒汙,頭髮脫落,精神萎靡。他的快活的獅子發變得很稀薄了,耳朵軒起,眼白上,剃過的臉頰的細膩的皮膚上,象細網一般露滿紅絲。說著玩笑話,嘴裡好象含著什麼,妨礙他的舌頭轉動,雖然牙齒還很整齊。

  我高興有機會同這樣的人物談談。他會快樂地生活,見識過許多東西,當然知道的事情不少。我清楚地記起他那些活潑的、可笑的歌曲,記憶中又響起了外祖父說他的話:「在遊戲唱歌上,他簡直是大衛王,但做起事來,卻象毒辣的押沙龍。」

  林蔭道上一些衣冠楚楚的人們,從我們身邊走過,大半是些衣著華麗的太太、公務員、軍官之類。舅父穿著磨損的秋外套,戴著皺癟的帽子,穿著茶紅色皮靴,縮成一團,好象為著自己破舊的衣裝,有點害臊。我們走到波茶市溝一家小酒店裡,在向市場開著的窗下占了一個座位。

  「記得您怎樣唱這個歌嗎?

  一個乞丐曬腳布,

  另個乞丐就來偷……」

  我背出這句歌詞時,我突然,而且第一次感覺到這中間有諷刺的意味,覺得這位快樂的舅父,有點兇惡和聰明,可是他把伏特加倒在杯子裡,沉思地說:「哎,我活了這麼大年紀,出了些洋相,可是不多。這歌也不是我編的,那是一位神學校的教員,怎麼,叫什麼呀?他已經死了,我忘了他的名字。他同我很要好,單身漢,喝成了酒鬼,死了,是凍死的。就我記得的,貪酒喪生的人,也不知有多少,數不清。你不喝嗎?不要喝,年歲還校和外祖父時常見面嗎?他是不快樂的老人,似乎快要發瘋了。」

  他稍微喝了點酒,就活潑得多了,身體也直起來了,年輕了,於是比剛才更精神地說起來。

  我問起他關於監犯的事件。

  「你也聽到了?」他問了一聲,向四邊望望,沉著聲說:「監犯又怎麼樣?我不是審判他們的法官。照我看來,他們也是普通的人,所以我對他們說:兄弟們,大家和睦點,快樂點過日子吧。有一首這樣的歌:命運不能妨礙我們的歡樂。

  讓他來迫脅我們吧,

  我們還是要歡笑度日,

  只有傻瓜才不這樣。……」

  他笑起來,從窗子裡望望暗下去的山谷,那邊擺著許多攤子。他抹一抹鬍子又說:「他們,當然喜歡,牢裡是很氣悶的埃唔,一點過名,他們就馬上跑到我這裡來,喝酒、吃菜,有時我請,有時他們請,熱鬧起來了,地動山搖,俄羅斯母親埃我愛唱歌、跳舞,他們當中有很好的歌手和舞手,真驚人。因為有的帶腳鐐,不好跳,我許可把腳鐐下了,這是真的。他們自己會下,用不著叫鐵匠,他們真有本領,挺驚人。至於說我放他們上街去搶人,那完全是造謠,結案時也沒有證據……」他停了嘴,從窗子裡望著山谷,那邊擺舊貨攤的人們正在收攤子,鐵門閂,鏽鉸鏈,發出難聽的響聲,木板之類砰砰地跌到地上。舅父歡喜地霎著眼睛,低聲對我說:「若是老實說,的確只有一個人是每夜出去的,不過他沒戴腳鐐,是下諾夫戈羅德城的一個普通小偷,他在不遠的地方,在佩喬雷村有個情人。至於同助祭的案件,完全是弄錯的,他以為助祭是商人。是冬天晚上,又下雪,人都穿著皮毛外套,忙亂中誰看得清楚,是商人還是助祭?」

  我覺得這很好笑,他也笑起來,又說:

  「我的天哪,真見他媽的鬼。……」

  於是,舅父突然莫名其妙地微微生起氣來,推開食盤,嫌惡地皺著臉,點上了香煙,低聲地嘟噥道:「大家互相偷盜,後來又互相捉捕,放在監牢裡,充軍到西伯利亞,罰苦役,這跟我有什麼關係?呸,我管他們做什麼……我有我自己的靈魂。」

  我的眼前好象出現了一個毛毿毿的司爐的影子。他也老說著「呸」,名字也叫雅科夫。

  「你在想什麼?」舅父柔聲地問。

  「你可憐犯人嗎?」

  「一見他們就叫人可憐,竟有這樣的小夥子,簡直叫人奇怪。有時我凝視著他們,心裡在想:我雖然是犯人的上司,可是連給他們墊鞋底也不配。他們太聰明,太能幹……」酒和回憶使他更加興奮,他一隻胳臂靠在窗臺上,揮動著指頭上夾著半截香煙的焦黃的手,有聲有色地說:「有一個獨眼龍,是雕刻匠和鐘錶匠,因為造假幣坐了牢,想逃掉,你聽一聽他是怎麼講的。簡直跟火一樣。好象一個獨唱家在唱歌,他說官家可以印鈔票,為什麼我不可以?請你替我解釋解釋。沒有人能夠解釋,我也不能夠。我還是他們的上司。還有一個是莫斯科有名的慣賊,他很沉靜,衣著講究,是個潔癖者,說話也禮貌。他說:人們辛辛苦苦幹活,幹得昏頭昏腦,我可不願意,雖然從前我也這樣,幹著,幹著,累成一個傻瓜,花上一戈比喝酒,再打牌輸上二戈比,用五戈比給女人討個親熱,到頭還是一個挨餓的窮光蛋,不,我才不玩這套把戲呢……」雅科夫舅父醉得紅到腦蓋了,興奮得差不多使他的小耳朵發抖,他伏在桌上繼續說:「他們都不是傻瓜,老弟,他們判斷得很對。讓一切麻煩都見鬼去吧。比如說吧:我過著怎樣的生活?想起來也害臊,稱心的事少得可憐,受苦是自己的,快樂是偷來的。老爹罵我冒失鬼,老婆說我完蛋了,自己呢,害怕把一個盧布喝光了,這樣的,糊裡糊塗過了一輩子,現在年紀老了,就給自己的兒子當傭人,幹嗎掩蓋著呢?當個馴順的傭人。老弟,兒子還要搭老爺架子,他喊我父親,我一聽就象叫僕人。我生下來,活在世上忙忙碌碌,就是為了做這些事來的嗎,是為了給兒子做僕人嗎?不是為了這個,那又是為什麼活著呢?我得到過多少滿足呢?」

  我心不在焉地聽他的話,我不想回答,但還是說了:「我也不知道要怎樣過活……」他苦笑著:「唔,這個誰知道?我還沒有碰見過知道這件事的人。人們總是照著他所習慣的那樣生活……」接著,又突然委屈和生氣地說:「從前我那裡,有一個犯強姦罪的人,是奧勒爾出生的貴族,優秀的舞蹈家,常常引大家笑,他唱過一支萬卡的歌,有這樣的句子:萬卡走到墓地裡——這也沒怎麼稀奇。

  喂,萬卡,你啊,

  離墳墓遠一點吧。……

  我就這麼想,這完全不是說的笑話,是真理。不管你怎樣轉,也轉不出這塊墳地。所以,對於我們全一樣:不管當犯人,還是當看守……」他說累了,又喝伏特加,象鳥兒一樣用一隻眼望進空酒瓶,以後又默默地抽著煙捲,鬍子裡吐出煙來。

  「不管你多麼拚命,不管你有什麼指望,到頭來還是棺材和墳墓,誰也免不了,」石匠彼得常常這樣說,但完全不象雅科夫舅父。象這種成語和類似的成語,後來我就不知聽過多少。

  我另外不想再問舅父什麼,和他一齊感到憂鬱,我可憐他,不禁想起他唱的那些快活的小調,那些通過淡淡的憂鬱,從歡樂中發出來的吉他的聲音。我也沒有忘記快活的「小茨岡」,因此見了雅科夫舅父這潦倒的神氣,不由想到:「他還記得,『小茨岡』被十字架壓死的事嗎?」

  我也不想問他這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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