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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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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心頭湧起了陰暗的思想: 「儘管大家講著客氣話,大家笑臉相看,一切的人還是陌生人。而且世上的一切人,都是互相冷淡的。好象沒有一個人同堅固的愛有聯繫似的。只有外祖母一個,愛生活,愛一切。外祖母之外,還有那光彩照人的『瑪爾戈王后』。」 有時候,這些思想和類似的思想濃厚得象黑雲一樣,覺得生活著真是煩惱不堪。怎樣才能過另外的生活呢?到什麼地方去好呢?除了奧西普,甚至沒有可談心的人了。於是我同他漸漸談得更多。 他的臉上露出很有興味的神氣,聽著我熱情的妄談,有時反復問我,弄清我的目的後,便很鎮定地這樣說:「啄木鳥兒挺倔強,卻不可怕,沒有人怕那種鳥。所以我真心勸你,你可以進修道院去,呆在那裡,等你長大了,你可以講很好的道理,安慰善男信女。你自己也會平靜下來。況且修道士也有收入。我真心勸你,你這個人對世俗的東西看來不大精通,是吧?……」我不想進修道院,但我覺得我是走進了迷宮,我實在苦悶。生活漸漸象秋天的森林,已經沒有蘑菇,在空蕩蕩的林子裡,沒有什麼可做,並且覺得,對這個森林瞭解得很透徹。 我不喝酒,也不和姑娘們胡搞,書籍代替了我這兩種心靈上的陶醉,但是書愈讀得多,就愈覺得不願去過那種一般人所過的在我看來毫無意味、毫無必要的生活。 我還剛剛滿十五歲,但有時覺得自己已成了中年人。因為我經歷了各種的事情,讀了各種的書,常常為各種的問題煩惱,好象從內部膨脹起來,增加了重量。回顧自己的內心,那兒藏著很多的印象,好象一間滿裝著各種東西的庫房。我沒有力量也沒有本領,把裡面的東西分開來,挑選一番。 經驗雖然非常多,但並不牢靠,它們使我動搖不定,好象一件盛滿水、搖晃不定的器皿一樣。」 我厭惡不幸、病苦和抱怨,看見流血打架,甚至用言語欺侮人,這一切殘忍的行為,都感到肉體的厭惡。這種感覺變成了一種冷酷的瘋狂,我自己也象野獸一般搏鬥過,但事後又痛心地慚愧。 有時,想痛打惡漢,於是就冒裡冒失去打架;這種因自己的無力而發的絕望的心情,現在想起來還覺得可羞可悲。 在我的內心中有兩個人,一個人對於卑鄙齷齪的事情知道得太多了,因此多少有點怯懦。他被每天發生的可怕事件所牽擾,開始對生活、對人們抱不信任和懷疑的態度,對一切人,對自己都抱著無能為力的悲憫之情。這個人想離群獨居,靜靜地讀書生活,又夢想著修道院,森林中的看守小屋,鐵路上的巡道夫小亭,波斯,以及什麼地方市外的守夜人之類的職司,盡可能想去人少的地方,盡可能想離開人間……另一個人受過誠實的英明的書籍的聖靈的洗禮,觀察著日常發生的慘事那種巨大無比的力量,感到這種力量會很容易扭斷他的脖子,用污濁的腳去踩碎他的心。因而他切齒掄拳,擺定了架勢,嚴陣可待,準備迎接各種爭論和搏鬥。他象一個法國小說中的英雄人物,以實際行動來表示他的愛和憐憫,三言兩語便撥劍出鞘,走向戰常那時候,我有一個兇狠的仇敵,他是小波克羅夫街一家妓院的門房。有一天早上,我往市場去時認識了他。他從一輛停在妓院門口的馬車上,拖下一個女子,女的兩隻腳被他抓住,襪子皺成一堆,身體露出到腰邊,他哄響著大笑,無恥地拖拉,還向女的身上吐口水,女的已經爛醉,閉著眼,張著嘴,兩條胳臂象脫了骨節,軟洋洋地拋在腦後,漸漸被人從馬車上拖下來,背脊、後腦、發青的臉,在馬車的坐位上、踏腳上磕碰著,最後倒在街上,腦袋撞在石頭上。 馬車夫把馬打了一鞭,走開了。看門人抓著女子的兩條腿,倒退著象拖屍首一樣把她拖到人行道上。我氣極了,跑過去,幸而當我跑的時候,不知是故意還是錯失,一隻丈把長的水平尺倒到地上,因而救了我和看門人免於鬧出大亂子。 我跑過去打倒了看門人,跳上門口的臺階,拚命地按門鈴。幾個蠻橫的人走了出來,我沒有對他們說什麼,拾起水平尺便走了。 我在下坡的路上追上了馬車,車夫從車臺上望下來看我,讚賞說:「你揍他揍得真好。」 我憤憤問他,為什麼他看著看門人欺侮女人不出聲。他安靜地不屑地說:「管不著。老爺給了我錢,把她架到車上,誰打了誰,關我屁事。」 「他們要是打死她呢?」 「那種女子,一次兩次是弄不死的,」馬車夫這麼說著,好象自己就有多次試圖弄死醉酒的女人的經驗一般。 從這天以後,我差不多每天早晨碰見這看門人,每次我走過街上,他總是在掃街,或是坐在門口,好象在等著我的樣子。當我走近他的時候,他就站起來,挽著袖子,警告說:「哼,我現在要把你打個稀爛。」 他約摸四十多歲,小個子,拐腿,肚子象懷孕一般發脹,當他冷笑著看我時,眼裡露出一道光,可是這眼光裡有一種善良而快樂的神氣,因此見了令人驚奇。打起架來他是不行的,他的胳臂比我短,交手兩三回之後,他就讓過我,把背脊緊靠在門上,驚愕地說:「哼,瞧著吧,你這個有本事的好漢。」 這樣的打架我實在膩味了,有一天我對他說:「喂,混蛋,你以後別纏我吧。」 「那麼,你為什麼要打我呢?」他責難地問。 我也問他為什麼那麼可惡地虐待那個女子。 「關你什麼事?你愛惜她嗎?」 「當然愛惜。」 他不吱聲,抹了抹嘴唇,又問: 「那你也愛惜貓?」 「嗯,也愛惜貓……」 這時他對我說: 「你這傻瓜,騙子。等著吧,我給你點厲害看看……」我不能不走這條街,這是最近的路。於是我開始特別起早,免得跟他碰面,過了幾天,還是碰見了他——他坐在門口,撫摩著躺在膝頭上的一隻灰貓。當我離開他大約三步的時候,他跳了起來,提起貓腳一摔,把貓頭摔在石階沿上,一股溫乎乎的東西濺到我的身上。他把貓頭碰碎,又扔到我的腳邊,自己站在小門邊問:「怎麼樣?」 哼,這還有什麼話說。我們象兩隻雄狗一樣在院子裡滾打起來。以後我坐在斜坡的草地上,難於形容的悲憤使我發瘋,咬緊了嘴唇使自己不致哭喊和吼叫。現在記起這件事,心裡還感到一種忍受不住的厭惡,自己也覺得奇怪,那時候為什麼我竟沒有瘋,沒有殺死人。 為什麼我要講這種極其討厭的故事?為的使你們,先生們,知道這種東西還沒有過去,還是存在著的東西。你喜歡聽那些杜撰的恐怖故事,你們喜歡聽那些用美麗的話講述的殘酷故事,幻想的恐怖可以引起你們痛快的激動。但我卻知道真正可怕的東西,日常生活中的殘酷,用這些故事使你們感到不快,是我的不能否認的權利,這是為了使你們想起:你們在過著一種怎樣的生活,以及生活在如何的情況之中。 總之,我們大家都在過著一種卑鄙齷齪的生活。 我很愛人們,不願使誰痛苦。但我們不能傷感,也不能把嚴峻的現實掩蔽在美麗的謊話中去生活。正視生活吧。把我們靈魂和頭腦之中所有好的東西,人性的東西,都融化在生活之中。 ……特別使我煩惱的是對待婦女的態度,我讀過許多小說,認為婦女在生活中是最好、最有意義的。加強我這種信心的,是外祖母,是她講過的聖母,賢女瓦西莉莎的故事,是不幸的洗衣婦納塔利婭,以及我所親眼見到的人生之母的女性們,用來美化這個缺乏愛、缺乏快樂的人生的千百種眼色和微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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