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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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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整三年,我在死寂的城中,空蕩蕩的建築物中當著「監工」,看著工人們一到秋天便毀掉笨拙的磚砌市房,到春天,又同樣造了起來。 主人捨不得把給我的五個盧布白花,設法要我好好地勞動,市房換地板的時候,我得在地板底下搬出一俄尺厚的泥土。要是另外雇流浪人來做這工作,就得花一個盧布,而我卻不另外拿錢。可是當我在做這工作,就忽略了對木工的監督,他們拿走門上的鎖、把手,偷種種小件東西。 工人和工頭,用種種方法欺騙我,設法偷盜東西,而且他們好象執行一項乏味的義務似的,沉著臉,幾乎是公開地做出來。我抓住他們的時候,他們也毫不生氣,只是現出很奇怪的樣子:「你只拿了五盧布,看你那麼賣力,卻好象拿二十盧布的樣子,豈不可笑。」 我告訴主人,他用我的勞力節省了一盧布,損失卻常常在十倍以上。但他讓我霎霎眼:「得了吧,別裝佯了。」 我知道他在懷疑我幫同偷盜,因此對他發生惡感。但我並不生氣,這是很平常的事情,大家都在偷盜,主人自己也喜歡拿別人的東西。 當市集結束之後,主人巡視自己擔任修理的鋪房,見到那些遺下的茶炊、食具、地毯、剪子,有時還有箱子貨物之類,就笑眯眯地說:「造一張物品單,都搬到貨倉裡放著。」 可是他又從貨倉裡,把各種東西搬到自己家去,要我再三再四地把物品單重新抄過。 我對物質沒有愛好,我不想有什麼東西,連書籍也覺得累贅。我什麼也沒有,有的只是貝朗瑞的一本小冊子和海涅的詩集。我想買一本普希金的作品,可是城裡唯一的一家舊書店的老頭子,脾氣不好,故意把普希金的作品標上高價。家具、地毯、鏡子和把主人家裡塞得滿滿的那一切笨拙的東西我見了都討厭,油漆的氣味,也叫人難受。我不喜歡主人們的屋子,因為它們使人聯想到裝滿廢物的箱子。主人從貨倉中搬走別人的東西,更增加了自己身邊的累贅,令人討厭。瑪爾戈王后的屋子也很窄狹,然而卻很漂亮。 我覺得生活大都是亂七八糟的,荒唐的,有許多事,明明是愚蠢的,比方,我們在這裡幹的工作,把市房修好了,到春天又淹在大水裡,讓地板浮起,門戶沖歪,水一退,柱腳都腐爛了。幾十年來,市場年年淹水,淹壞了房子和街道。這樣的大水每年使人受很大的損失,而人們是知道這種大水決不會自己消滅的。 每年春天,冰融化的時候,總有許多拖船和幾十隻小輪船被冰弄壞,人們歎著氣,再造新船,再到融冰期,新船又重新受破壞。這種在同一地方的反復踏步,多沒有意思呀。 我向奧西普提出這個問題,他驚異地大笑起來:「哈哈,你這只鷺鷥,吵什麼呀?這種事用不到你費心,與你有什麼關係?」 但同時,他的臉色忽然變得很莊重,而那雙碧色而毫無老人氣的清澈的眼裡,還沒有消失譏笑的神情,他說:「你這種意見很有道理,即使它與你不相干,說不定也有用處。你還要想到這麼一件事情……」於是他枯燥地說起來,雖然用了大量的俏皮話,意想不到的比喻句和各種打諢的話:「人家常常埋怨土地太少,伏爾加河一到春天,便衝擊河岸,把泥土卷到河底積成河灘,於是另外一些人,又埋怨伏爾加河淺了。春天的大水,夏天的雨,把地面沖成窪地,泥土又沖到河裡去。」 他的話沒有愛,也沒有憎,好象玩弄自己的澈透人生哀恨的知識,雖然他的話同我的意見一致,但聽起來令人不愉快。 「還有一件事也可以想一想,火災……」照我的記憶,伏爾加對岸的森林裡,沒有一個夏天沒有大火災。每年七月中,天空彌漫濁黃色的濃煙,昏紅的太陽黯然無光,象害眼病似的望著地上。 「森林沒有多大意思,」奧西普說。「那些都是貴族的財產,要不然便是官府的,老百姓沒有森林。城市燒掉了,也沒有多大關係,住在城市裡的都是有錢佬,用不著替他們可惜。可是田莊、村子燒掉了那才糟呢——一個夏天,不知有多少村子燒掉。也許不少於一百個,這才是真正的損失。」 他輕聲地笑: 「有土地,沒有本領。所以在你我看來,人們不是為自己、為土地在勞碌,倒是為水火在勞碌了。」 「這有什麼可笑?」 「笑笑有什麼關係?你不能拿眼淚滅火,可是眼淚會使洪水更大。」 我知道,在我所遇到的人們中間,這位儀錶優雅的老頭子,是最聰明的一個。但這個老頭子,愛的是什麼,恨的又是什麼呢? 我正在想這個問題,他又開了腔,像是往火堆裡添上乾柴。 「你瞧,人們有幾個愛惜精力的,不管自己的,還是人家的。那位主人,怎樣濫用你的精力呀?可是為了喝酒,人們喪失了多少精力?那是計算不清的,任何大學問家的腦袋也算不出來……老百姓燒掉房子,可以另外造,可是一個好莊稼漢,枉然損失了,那是沒法子補救的。比方阿爾達利昂,還有格裡沙,你瞧,這樣的莊稼漢突然燒了起來,就這麼完蛋了。他雖然有點傻,實在是個好人。那個格裡沙。象一堆稻草一樣冒著煙,女人們好象蛆蟲圍攻森林中的屍首一般,圍攻他。」 我好奇地,並不生氣地問: 「幹嗎你把我的想法告訴了主人?」 他平靜地,甚至還親密地解釋: 「我使他知道你抱著什麼有害的思想,叫他教訓你;除了主人,誰來教訓你呢?我不是惡意告密,我只是擔心你。你不是糊塗蛋,但魔鬼在你的腦子裡搗亂。你偷東西,我不會出聲,你攪女孩子,我也不會出聲,你喝酒,我也不會出聲。 可是你那種放肆的想法,我永遠是要告訴主人的,你記著吧……」「那我以後不同你講話。」 他沉默了一會兒,用指甲扒去手心裡的松脂,後來溫和地望著我說:「你說謊,你一定還要講的。另外你還能跟誰去講呢?沒有誰……」我覺得這個整潔的奧西普,突然好象變成對萬事都毫不關心的司爐雅科夫。 他有時象鑒定家彼得·瓦西裡耶夫,有時又象馬車夫彼得。有的時候,他又露出與外祖父的共同點。總之,他跟我見過的一切老頭子多少都有點象,他們都是怪有趣的老人。但我覺得不能同他們在一起過活,那是難受而討厭的。他們好象在腐蝕人的靈魂,他們那些聰明的話,使人的情操生銹。奧西普是好人嗎?不是。是惡人嗎?也不是。他是一個聰明人,這是我已經看清楚了的。但這種聰明由於它的隨機應變使我不勝驚詫,同時也使我很是沮喪,以至到頭來使我感到他還是我的敵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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