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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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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是糾纏,只是說給你聽:倘若歌是一種娛樂,那就是魔鬼的東西。」 「好,算了,算了,不如再唱一個……」「唱,我是什麼時候都能夠,甚至在睡夢中也可以,」克列曉夫答應了,小心地咳嗽一下,又唱起來。 於是,一切瑣事,一切無聊的廢話和意圖,一切庸俗的酒食店裡的事,便很奇妙地煙消雲散了。所有人們的臉上湧出一種完全不同的生命的泉流,充滿著愛與悲憫的、冥想的、純粹的生命的泉流。 我羡慕這個人,羡慕他的天才和他對人們的權力,而且他也很巧妙地利用了它。我很想同馬具匠結識,同他長談,可是沒有勇氣走過去。因為克列曉夫用他白洋洋的眼睛奇異地望著一切人,好象對於自己跟前的人,一個也不放在他的眼裡。在他身上還有一種使我討厭的地方,妨礙人去愛他,我很想不在他唱歌的時候去愛他。他象老頭子一樣把帽子戴在頭上,用紅圍巾纏住脖子,好象是故意給人看,那樣子實在討厭。關於這圍巾,他自己說過:「這是我那可愛的女子織了送給我的,一個姑娘……」他不唱歌的時候,便大模大樣地用指頭抹著死人一般的長凍瘡的鼻子,人家問他,他只簡單地、不大高興地回答。有一次我坐到他旁邊,問他話,他瞧也不瞧我一下說:「滾開去,小傢伙。」 在這點上,還是那個男低聲米特羅波利斯基比他可愛得多;他走進酒食店,便以肩負重荷的人的步子,走進角落裡,一腳踢開椅子,坐下,兩肘靠在桌上,雙手托住蓬亂的大腦袋,默默地喝上兩三杯,重聲一咳。大家一驚,回過頭來望他,他依然托著頭,用挑戰的眼睛望著人們。沒有梳理過的頭髮,象馬鬃毛一樣披散在腫胖的紅棕臉上。 「瞧什麼?瞧見了什麼?」他忽然粗聲粗氣地問。 有時人家回答他: 「瞧見一個森林鬼。」 有些晚上,他只是默默地喝酒,又默默地拖步回去。有好幾次,我聽見他用先知的口氣責備人們:「我是上帝的忠僕,現在,我象以賽亞一樣責備你們。災難到了亞利伊勒城;這裡,一切黑心的人,偷盜的人,各種可惡的人,活在卑污的欲念之中。災難到了這世界的船上,乘上一些卑污的人,駛到大地的每一處。我很知道你們,只是一些酒囊飯袋,世界上的垃圾渣滓。可咒詛的人,你們多得無數,瞧吧,大地不會把你們載在它的懷裡。」 他的聲音特別洪亮,把玻璃窗震得發響。這非常受聽眾的歡迎,他們稱讚這位先知:「叫得好,長毛狗。」 他很容易接近,只消請他吃點東西。他要一大瓶伏特加,一碟辣牛肝,這是他最愛的,常常吃壞他的嘴和心肝五臟。我請他告訴我,要讀些什麼書才好,他厲聲直言反問我:「要讀書幹什麼?」 但瞧見我發窘,就溫和地大聲問我: 「傳道書讀過嗎?」 「讀過。」 「讀傳道書好啦。別的書都不用讀。傳道書中說盡了世界的知識,只有那些四方角的綿羊才不懂,換句話說,誰也不會懂……你是誰,唱歌嗎?」 「不。」 「為什麼不?應該唱歌。這是最荒唐的事情。」 鄰桌上有人問他: 「那麼,你自己唱嗎?」 「我是遊手好閒的人。唔,怎麼啦?」 「沒有什麼。」 「這不是新聞,誰都知道你頭腦裡沒有貨色,而且永遠也不會裝進些什麼。阿門。」 他跟誰都用這樣的腔調說話,當然同我也一樣。請了他兩三次客,他就開始對我溫和起來,有一次,他甚至有些驚訝地說:「我瞧著你,真不明白:你是什麼,你是誰?你要幹什麼? 呃,其實,管你呢。」 他對克列曉夫的態度很難解,他出神地聽他唱,聽得很高興,有時還露出柔和的微笑,但沒有同他結交,談到他時,很粗魯,並且鄙視他:「這個木頭人。他會換氣,懂得怎樣唱,但還是一個傻瓜。」 「為什麼?」 「他天生是這樣的。」 我想在他沒喝酒的時候同他談談,但不喝酒的時候,只是咕嚕,只是茫然地,用憂鬱的眼睛望人。聽說這酒鬼在喀山上過神學院,有當主教的資格。我不相信這話。但有一次,我跟他談到自己,提到主教赫裡桑夫的名字,這位男低聲把頭一振,這樣說:「赫裡桑夫嗎?我認識,是我的恩師。在喀山,在神學院——我記得很清楚。赫裡桑夫,意思就是金黃色,這是潘瓦·別雷姆達說的。對啦,他是金黃色的人,赫裡桑夫。」 「潘瓦·別雷姆達是誰?」我問了,可是米特羅波利斯基簡單地岔開:「同你沒有關係。」 回到家裡,我在本子上寫了:「必須讀一讀潘瓦·別雷姆達,」我想,讀了別雷姆達,一定可以解決很多使我不安的問題。 這歌手老愛使用我所不知道的人名、奇怪詞組,這使我挺不高興。 「人生不是阿尼霞。」他說。 我問: 「阿尼霞是誰?」 「一個有用的女人,」他回答著,我的疑惑使他感到快意。 這些名詞以及他在神學院裡學習過這一事實,使我想到他一定有很多的知識,可是他一句也不說,有時偶然說了,也聽不懂。這使我挺難過,也許是我的問法不對。 雖然如此,他還是在我的心頭留下了一些東西;我喜歡他喝醉以後,模仿以賽亞先知那樣發出的勇敢的責備。 「啊,世界上的污穢和醜惡。」他吼叫道。「在你們當中,奸邪者得到榮耀,好義者被驅逐。恐怖的日子會到來的,那時悔改就太遲了,太遲了。」 聽了這種吼聲,我回憶起「好事情」、十分可悲和輕易墮落的洗衣婦納塔利婭、被卑污的誹謗所圍攻的「瑪爾戈王后」——我已經有可供回憶的資料了……我同這個人的很短的交往,結束得頗為奇突。 到了春天的時候,我在軍營附近的野地裡碰見他,胖腫的他象駱駝一樣點著頭,獨自兒在踱步。 「散步嗎?」他喑啞地問。「一起走,我也在散步。老弟,我病了,而且……」我們默默地走了幾步,突然在一個搭過營帳的基坑裡,瞧見一個人。那人坐在坑底,側倒身子,肩頭靠在坑邊上,外套的一邊翻到耳朵邊,好象要脫沒有脫掉。 「醉鬼,」歌手停下說。 可是在這個人的手邊的嫩草地上,放著一支大手槍,不遠處有一頂帽子,帽子旁邊是一隻喝去不多的伏特加酒瓶,空瓶頸埋在青草當中。這個人的臉害羞地掩在外套底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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