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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1)


  冬天,市場裡差不多沒有活兒幹。我在家裡,跟從前一樣,擔任各種打雜。這些雜務吞逝了白晝,只有晚間才空閒,我重新念一些對自己毫無趣味的《田地》雜誌和《莫斯科報》上的小說給主人們聽。到了夜裡便讀好書,學做詩。

  有一天,女人們出去做通夜彌撒,主人身體不舒服留在家裡,他問我:「彼什科夫,維克托笑你啦,說你在做詩。這是真的嗎?

  你念首聽聽。」

  我不好拒絕,就念了幾首;這些詩好象不大合主人的意,但他仍然這樣說:「好好兒用功吧,也許你可以變普希金,讀過普希金嗎?

  是家神鬼送喪,

  還是女妖精出嫁?

  在他那時代,普通人還相信家神鬼,他自己當然不相信,只是說著玩的。對啦,老弟,」他沉思地拖長聲調。「你應該去求學,可惜太遲了。簡直瞧不透你,你將來要怎樣活下去。……你那本子得藏好,要不然給女人們拿去笑話……老弟,女人,頂喜歡這種東西——勾引心火……」從不久以前起,主人變成沉思冥想的人,常常膽怯地望著四周,聽到門鈴都會吃驚。有時為一點兒小事冒火,向大夥兒發脾氣,從家裡跑出去,第二天晚上喝醉了回來……可以看出他的內心好象發生了什麼事,使他的心受傷了,可是除了他以外,沒有人知道到底是為什麼。如今,他沒有信念,也沒有欲望,只是依著習慣在生活。

  休息日,從午飯後到晚上九點,我到外邊閑走,傍晚時候,坐在驛站大街一家酒食店裡。老闆很胖,常在那兒流汗,非常愛唱歌。這是差不多所有教堂裡的唱歌人都知道的,他們聚在他這裡。他們唱歌,老闆就請他們喝伏特加、啤酒,喝茶。那些唱歌的都是毫無趣味的酒鬼,他們只因貪嘴才勉強唱唱,喝的也都是教堂裡的聖歌。有時候,店裡來了信心虔誠的酒客,認為在酒食店唱聖歌不大妥當,老闆便把唱歌的叫進自己屋子裡,因此我只能隔門聽到歌聲。但在酒食店裡唱歌的,還有許多鄉下佬和手藝工人。老闆自己走遍全城去找唱歌人;趕集日鄉下農民上城來,他打聽了有會唱的,就請了來。

  唱的人總是坐在櫃檯旁的伏特加桶跟前,腦袋映在圓桶底上,好象套上一個圓框子。

  頂會唱、常常唱出最好的歌曲的,是個瘦小的馬具匠克列曉夫。他有一張象被嚼爛了吐出來一般的臉,一小綹一小綹褐色毛髮,鼻子跟死人一樣發光,小眼睛睡意蒙矓地一動不動。他常常閉上眼睛,後腦靠在桶底上,敞開胸膛,用沉靜而豪放的蓋過大家的男高音,很快地唱:大地罩滿了霧氣,道路迷蒙的時候……這時候,他站起身來,把腰靠在櫃檯上,上半身向後仰著,面沖著屋頂,熱心地唱下去:唉,我要往何處去呢,我在何處去找康莊大路?

  他的聲音小而有力,象一條銀絲穿過酒食店嘈雜的混沌的談話聲,刺人心胸的歌詞、音調和叫喚,震懾了一切的人。

  連喝醉酒的也變得驚人的莊重,默默地注視著眼前的桌面。每次我聽到好的音樂,心底裡就充滿了一種強有力的感覺,它美妙地觸動著我的心靈,使我的心好象要脹裂開來。

  酒食店象教堂一樣靜,唱歌的就好象是一個善良的神父,他並不說教,而事實是捧出整個的心,為全人類懇切地祈禱,為可憐的人類生活的憂鬱的苦難,作發聲的思考。一些鬍子面孔的人從四面八方望著他,獸形的臉上,兒童似的眼睛若有所思地忽閃著;有時也有歎息的人,這證明著歌的威力。在這樣的時候,我總是覺得,這才是真正的生活。而平時,所有的人,都是過著虛偽的過於做作的生活。

  在屋角落坐著面孔胖胖的女小販雷蘇哈,她是一個放蕩的、不要臉的墮落女子;她把脖子縮在肥胖的兩肩中間,啜泣著,眼淚流出來輕輕洗著無恥的眼。離她不遠把臉伏在桌子上的,是陰沉的男低聲歌手米特羅波利斯基,一個潦倒助祭似的鬚髮濃密的青年,醉臉大眼;他望著眼前的伏特加酒杯,拿在手裡,正要送到嘴邊去,馬上又重新在桌子上輕輕放下——不知為什麼不能喝了。

  酒店裡的人都出了神,好象正在傾聽早已遺忘的、但對他們來說非常親切非常寶貴的聲音。

  克列曉夫唱完了,很謙遜地在椅上坐下,老闆便敬他一杯酒,現著滿意的笑臉說:「嚇,真好。雖然你是在唱,但更象在講故事,你是名手,沒有什麼可說的。沒有人會說別的……」克列曉夫慢慢地把伏特加喝了,謹慎地咳嗽一下,輕輕地說:「誰都有嗓子,誰都會唱,但是要表現出歌曲中的精神,這只有我才會。」

  「嗨,不要誇口。」

  「沒有本領的人就不會誇口,」歌手依然那樣平靜,可是說得更有勁了。

  「好大的口氣,克列曉夫。」老闆懊惱地歎息。

  「我決不胡吹……」

  屋角上的陰沉的男低聲歌手叫道:

  「你們哪裡懂得這個醜天使唱的歌,你們這些蟲子,黴菌。」

  他跟誰都合不來,跟誰都抬杠,鬧彆扭;因此,差不多每星期天都被人痛打。唱歌的打他,會打人想打人的都打他。

  酒食店老闆喜歡克列曉夫的歌,但對於歌手本人,卻很不耐煩,見人就抱怨他,而且公然尋找機會侮辱這個馬具匠,嘲笑他。這件事,那些常到的客人和克列曉夫自己也都知道。

  「是一名好歌手,只是有些驕傲,再教調教調他才好,」他說。有幾個客人表示同意:「不錯,這年輕人驕傲。」

  「有什麼值得驕傲的?嗓子由上帝賜予,並不是自己掙來的。況且他的嗓子也沒有什麼了不起呀?」老闆執拗地反復說著。

  贊成的人附和他:

  「不錯,主要的不是嗓子,而是才能。」

  有一次歌手完了事走了,老闆勸雷蘇哈說:「瑪麗亞·葉夫多基莫芙娜,你跟克列曉夫去攪一下,把他捉弄一回,好嗎?在你說費不了什麼。」

  「要是我再年輕點兒,」女小販笑一笑說。

  老闆急躁地大聲說:

  「年輕有什麼用?你去試一試。我倒要瞧瞧他怎樣在你周圍團團打轉呢。讓他得相思病,他就唱個沒完沒了了,不是嗎?來一下吧,葉夫多基莫芙娜,我重重謝你,好嗎?」

  可是她不肯接受。又肥又大的她,低著眼皮,撚弄垂落胸邊的頭巾的纓穗,單調地懶洋洋地說:「這要年輕的才行。要是我再年輕一點,唔,我就不會猶豫了……」老闆差不多老是想把克列曉夫灌醉,但這傢伙唱完兩三支歌,每唱完一支喝一茶杯酒,就仔細地用毛織圍巾包住脖子,把帽子在毛蓬蓬的腦袋上用力一戴,就出去了。

  老闆又時常找人同克列曉夫比賽,馬具匠唱完歌,他稱讚了之後,就興奮地說:「這裡還來了一個歌手。唔,請你顯顯本領吧。」

  歌手有時唱得很好,但是在這些跟克列曉夫比賽的人中間,我卻記不得有一個人,能夠象這瘦小的五馬具匠那樣唱得樸素、真誠……「嗯,」老闆不無遺憾地說。「這自然挺好。主要是嗓子好,可是缺乏感情……」聽眾笑了:「不行,大概是勝不過馬具匠的。」

  克列曉夫在火紅的長眉底下望著大夥兒,安靜而客氣地對老闆說:「算了吧,比得上我的歌手,您決計找不到,我的天才是上帝賜的……」「我們都是上帝賜的。」

  「你儘管花了酒食,傾家蕩產去找,也是找不到的……」老闆的臉發了紅,咕嚕道:「怎麼知道,怎麼知道……」但克列曉夫一定要說得他服輸:「再同你說一句:唱歌跟鬥雞不同……」「這個我知道。你老糾纏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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