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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3)


  他毫不吝惜地揮霍掙來的錢,請流浪人吃東西,吵架的時候,他幫助弱者,而且常常這樣說:「夥計們,這是不正派的。行為必須正派。」

  因此他就得了一個綽號,叫做「正派人」。他對這綽號很滿意。

  我很熱心地觀察聚在這條破舊肮髒的街上的人們,他們擠在象口袋一樣的磚頭房子裡。他們都是被生活遺棄的,但他們好象給自己另外創造了沒有老闆束縛的自由快樂的生活。他們樂天而大膽,使我想起外祖父對我說過的容易去當強盜和隱士的縴夫。他們沒有工作時,常常不嫌棄地從木船上和客輪上偷點東西,但這行為也不使我不快,我看見生活就是徹頭徹尾的偷盜,象破衣服是用灰線縫的一樣。同時我也看見有時候這些人也不辭勞苦,拚命地做工,那種幹勁在緊急裝卸貨物、在發生火災,或在融冰期間是常常可以見到的。大致說來,他們比別人生活得更快樂些。

  可是奧西普見我跟阿爾達利昂有了往來,父親似的警告我:「怎麼啦,我的心肝,你這個苦命的呆木頭,你怎麼同百萬街上的傢伙交起朋友來啦?當心點,不要害了自己……」我盡我所能地對他說我非常愜意那些人——他們不做工而快活地生活著。

  「象天上的飛鳥,」他打斷我的話,冷笑。「他們流落到那個地步,因為他們貪懶、無用,他們把做工當做受罪。」

  「那麼做工又怎樣呢?大家都說規規矩矩做工,還是造不起磚頭房子呀。」

  我說這話,是很不費力的,我不知聽到過多少這類的話,而且感到它是真話。但奧西普很生氣,喝倒了我:「誰說這種話?這是傻子和懶鬼說的。你這小狗崽子,不應該進耳朵。唉,你這家。說這種話,是妒嫉人家的人,是倒運的傢伙。你應該先長出羽毛來,然後向高處飛。我要把你同他們的來往告訴你主人去,請你不要恨我。」

  終於,他告訴了。主人當他的面對我說:「喂,彼什科夫,不許再到百萬街去。那邊是小偷和窯姐兒的窩子。從那邊出去,只有一條路,到牢獄和醫院。不許再去了。」

  我還是私下去百萬街,但不久,也不能不同它斷絕關係了。

  有一天,我跟阿爾達利昂和他的朋友羅賓諾克,坐在一家宿夜店院內板棚的屋頂上。羅賓諾克有趣地談著他如何從頓河羅斯托夫徒步到莫斯科。他是一個工兵,瘸子,得過喬治勳章。土耳其戰爭時,他的膝骨打碎了,他長得矮小精悍,胳臂的氣力大得怕人。因為是瘸子,不能做工,有了氣力也沒有用。生過一場什麼病,把頭髮臉毛都禿光了,看他的腦袋,就象一個剛出生的孩子。

  他閃著紅眼睛說:

  「那是謝爾普霍夫市,一個神父坐在園子裡,我說:神父,我是土耳其戰爭中的英雄,請你佈施一點……」阿爾達利昂搖著頭說:「唔,你說謊……」「我幹嗎說謊?」羅賓諾克並不生氣地反問。我的朋友就用教訓的口氣慢騰騰地說:「你是不正派的人。你應該做一個看門人,瘸子總是做看門人的。你卻亂跑,亂撒謊……」「我不過叫別人笑笑,說謊玩兒的……」「你應該笑你自己……」雖然是有太陽的乾燥的天氣,院子裡卻陰暗肮髒,一個女子跑進院裡來,拿一條布片揮搖著叫喊:「誰要買裙子?唉,女朋友們……」屋子裡走出許多女人來,密密圍住叫賣的女子,我馬上認出這是洗衣婦納塔利婭,我從屋頂上跳下去,不料她已經照第一個出價把裙子賣掉,慢慢從院子裡走出去。

  「你好呀。」我在大門外追上她,快樂地叫。

  「還有什麼說的嗎?」她斜了一眼問,但馬上站下來,生氣地叫:「天哪,你在這裡幹什麼……」她的驚叫使我又感動,又發窘。我明白她是關心我才驚駭的,在她的聰明的臉上明顯地現出驚恐的神色。我匆忙告訴他,我不是住在這裡,不過有時來望望。

  「望望?」她譏笑地又生氣地叫。「你到什麼地方來望望?

  你望的是什麼地方?是望過路人的口袋?還是女人的胸口?」

  她的臉色憔悴,眼底下一道黑圈,嘴唇寬弛地垂著。

  她在吃食店門口站下,說:

  「進去,請你喝茶。看你衣衫挺整潔,不象這裡的人,可是我有點不大相信你……」但在吃食店裡,她似乎相信我了。一邊倒茶,一邊乏味地告訴我,她還是一個鐘頭以前起的床,此刻還沒有吃過早飯。

  「昨晚上床的時候,醉得昏迷迷的,在什麼地方同誰喝的酒,已經記不得了。」

  我可憐她,在她面前,覺得忐忑不安。我很想問她的女兒在哪裡。她喝了伏特加和熱茶,講起話來象往常那樣活潑,也象這條街上的一切女子一樣粗魯。可是我問到她的女兒時,她馬上清醒過來,叫喊說:「你問她幹什麼,不行,親愛的,你要轉我女兒的念頭不會到手的。」

  她又喝了一口,說:

  「女兒,跟我沒有關係。我算她的什麼人呢?一個洗衣婦,不能當那女兒的媽媽。她受過教育,有學問,所以說,老弟,她把我丟了,到有錢的女朋友家裡去了,大概當教員……」她沉默了一會兒,沉著聲問:「原來是這麼回事呀。你對洗衣婦沒有興趣嗎?那麼窯姐兒要嗎?」

  我馬上看出來,她就是「窯姐兒」,這條街裡沒有別種女人。從她的口裡這樣說出來,我覺得害羞,同情她,眼裡含了淚水,好象她的告白燃燒了我,在不久以前,她還是那麼一個勇敢、自立、聰明的女人。

  「你呀,」她說著,向我瞥了一眼,歎息了。「離開這裡回去吧。我請求你,並且勸你,這種地方,千萬不要再來。再來會失腳的。」

  接著,她把身子俯在桌上,手指在託盤裡畫著,象在自言自語,低低地斷斷續續說起來:「可是,我的請求和忠告對你又有什麼用處呢?連親生的女兒也不聽我的話。我對她說,你怎麼啦?你不能丟開親生的媽。她說:那麼,我只好吊脖子啦。她到喀山去了,說是去學產科。那也好……那也好……可是我怎麼辦呢?想來想去,就只有這條路……沒有人可依靠……就只好依靠過路人……」她停了嘴,長久地想著什麼。嘴唇無聲地動著,好象忘記了我坐在對面。她的嘴角垂到了面,嘴唇象鐮刀一般彎著,嘴唇皮微微發抖,在抖索的皺紋裡,好象發出無聲的言語,那樣子看起來真難受。她的臉象小孩一樣,受了欺負似的,頭巾底下露出一綹頭髮,掠過額角彎到小耳朵背後。冷了的茶杯裡,落下一滴眼淚。她察覺了,把茶杯推開,緊緊閉住眼睛,又擠出了兩顆眼淚,就用手帕去擦。

  我不忍再同她坐在一起,我輕輕站起來:「再見吧。」

  「啊?去,去,滾開吧。」她不向我望,做著趕人的手勢,大概忘記了同她在一起的是誰。

  我回到院子裡阿爾達利昂的地方。他本來約我一起去捉蝦,而我卻想告訴他這個女人的事情。可是,他跟羅賓諾克早已不在那屋頂上。當我在亂七八糟的院子裡四處找尋他們的時候,街路那邊發生了這裡常常發生的吵架。

  我走到大門外邊,馬上碰見納塔利婭,她在哭,用頭巾擦著受傷的臉,另一隻手掠著散亂了的頭髮,目不旁視地在人行道上走。她的身後走來了阿爾達利昂和羅賓諾克。羅賓諾克說:「再給她一拳,讓她再吃一拳。」

  阿爾達利昂揮著拳追上她,她轉過身來,向他們挺出胸脯,臉色非常可怕,眼裡燒著仇恨的火:「你打吧。」她叫。

  我拉住阿爾達利昂的胳臂,他驚奇地瞧了我一眼:「你做什麼?」

  「不許動她,」我好容易才說出了這一句。

  他哈哈大笑:

  「她是你的情人嗎?——啊,納塔利婭,你勾搭上了一個小修道士。」

  羅賓諾克拍著大腿哈哈大笑起來。他們就髒嘴髒舌譏笑了我好一會兒,弄得我非常難受。這時候,納塔利婭走掉了。

  我再也忍耐不住,就一腦袋拱到羅賓諾克的胸口,把他撞倒地上,一溜煙跑掉了。

  從此以後,我好久沒上百萬街去,但又碰到了阿爾達利昂一次,是在一條渡船上。

  「你躲到哪兒去了?」他高興地問我。

  我告訴他,他們打納塔利婭,又侮辱我,想起來非常難受,阿爾達利昂和善地笑了起來:「你當真了嗎?我們是為開玩笑才逗你的。至於那個女人,她是窯姐兒,為什麼不打呢?老婆都可以扭來打,難道那種女人還要去憐惜嗎。況且我們只是玩玩的。我也知道,拳頭是教訓不了人的。」

  「那麼,你拿什麼去教訓那個女人呢?你有哪點比她強?

  ……」

  他抓住我的兩肩,搖著,帶嘲笑地說:

  「我們的糟糕正在於我們誰也不比誰強……老弟,我什麼都明白,裡裡外外都明白。我不是鄉下佬……」他有點微醉而且快活,象和善的教師望一個蠢笨的學生一樣,帶一種柔和的憐憫向我望著……有時也碰見巴維爾·奧金佐夫,他更加精幹起來了,打扮得挺漂亮,跟我說話時帶著寬大的神氣,動不動責備說:「你幹什麼去做那種沒有出息的事呀。這些鄉下佬……」以後,他傷心地告訴我作坊裡最近的情形:「日哈列夫還同那個牝牛一樣的女人攪在一起;西塔諾夫大概很悲觀,現在喝酒喝得挺凶;戈戈列夫被狼吃了;醉醺醺地回家去過聖誕節,就被狼吃了。」

  於是巴維爾得意地笑著,講他杜撰的滑稽話:「吃他的那幾隻狼也都醉了。它們得意起來,象馴狗似的在森林裡用兩隻後爪子走著,過了一天一夜,也都死了。……」

  我聽了這話也笑了起來。但是覺得那個作坊和我在那裡經歷過的一切,好象變得對我很生疏了,這使我未免有點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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