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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2)


  「他鬼混,喝酒,象乾燥的穀倉從內部發了火,仿佛他可愛的老婆死了……」「他是單身漢。他在哪裡?」

  彼得怒衝衝地跑去救阿爾達利昂,卻挨了他的打回來。

  於是奧西普把嘴唇緊緊一咬,兩手深深插進衣袋裡,說:「我去瞧瞧——到底怎麼一回事?他是個很好的人……」我跟他去了。

  「你看,他這個人,」奧西普在路上說。「似乎一切都挺好,忽然露出了尾巴,荒唐起來啦。馬克西莫維奇,你留意,要記住這個教訓……」我們走到「庫納維諾遊樂村」的一家下等窯子裡,走出來一個強盜婆似的老婆子,奧西普跟她咬了一下耳朵,她帶我們到一間空洞的小屋子裡,又暗又髒,象個關一匹馬的馬圈。一張小床上,躺著一個胖大的女子;老婆子用拳頭推了一下她的腰,說:「出去。嗨,姐兒,出去。」

  女子驚跳起來,用手掌擦了擦臉問:

  「天哪,這是誰?做什麼?」

  「偵查來啦,」奧西普凶凶地說。女子哎呀了一聲跑掉了,他向她背影呸了一口,向我解釋:「她們怕偵查,比怕鬼還厲害……」老婆子摘下牆上的一面小鏡子,把壁紙揭起了一點。

  「瞧吧——是這個嗎?」

  奧西普從牆上的縫裡望進去:

  「正是他。你叫女的出去……」

  我也從縫裡張望了一下:那邊同我們這裡一樣,是一間狹小的狗窩,窗子關著,窗龕上放著一隻洋鐵的煤油燈。燈邊一個斜白眼的韃靼女子,脫得精光地在那兒縫褂子。她的背後,一張床上,阿爾達利昂腫起的臉高高地枕在兩個枕頭上,翹著蓬亂的黑須,韃靼女子抖索了一下,披上褂子走過床邊,突然出現在我們這個房間裡。

  奧西普見著她,又呸了一口:

  「呸,不要臉的。」

  「你自己是傻老頭子呀,」她笑著回答。

  奧西普也笑了,用手指威嚇她。

  我們跑進韃靼女子的屋子裡,老頭兒坐在阿爾達利昂腳邊的床沿上,叫了他好久都沒能把他叫醒,對方只咕嚕了幾聲:「好吧,好吧……等一下我們就走……」他終於睜開了眼睛,驚奇地瞧瞧奧西普和我,又把發紅的眼閉住,呻吟地說:「唔,唔……」「你怎麼回事?」奧西普平靜地說,並不責備,只是有點不快。

  「我昏了頭,」阿爾達利昂咳嗽著,發出沙啞的聲音,解釋說。

  「幹嗎這樣……」

  「不幹嗎呀……」

  「似乎有點不妥當……」

  「有什麼好的……」

  阿爾達利昂拿起桌上一隻已經打開的伏特加酒瓶,捧著喝起來。之後,請奧西普:「喝點嗎?這兒該有下酒的東西……」老頭兒把酒倒在自己嘴裡,咽下去,皺一皺臉,開始注意地嚼一片麵包,昏迷的阿爾達利昂便沒勁地說:「看呀,同韃靼女子攪上了,這都是——因為葉菲穆什卡的緣故。他說:韃靼女子,挺年輕,從卡西莫夫城來的孤兒,來做買賣的。」

  從牆洞口發出不流利的但是快活的聲音:「韃靼女子——頂頂好,象一隻小母雞。把他趕出去吧,他不是你的爸爸……」「就是那個女子。」阿爾達利昂喃喃著,很笨拙地向牆洞邊望去。

  「我見過了,」奧西普說。

  阿爾達利昂回頭向著我:

  「兄弟,我弄成這個樣子了……」

  我想,奧西普馬上會責備阿爾達利昂,把他教訓一頓,而他就會難為情地懊悔,可是這樣的形勢一點也沒有。他們並肩坐著,安靜地交換著簡單的談話。看見他們在這樣黑暗肮髒的狗窩裡,真受不了。韃靼女子從牆洞口說著可笑的話,但他們不去聽她,奧西普從枱子上拿了一條貴魚幹,在靴子上磕打了一下,用心剝起皮來,他問:「錢花光了嗎?」

  「彼得還欠我的……」

  「嗨,你還恢復得過來嗎?現在該到托木斯克去了……」「到了托木斯克又怎樣……」「莫非你變卦了?」

  「如果是外人叫去就好了。」

  「為什麼?」

  「那是姐姐和姐夫……」

  「那又怎麼樣?」

  「對自己親戚去低頭,不大有味……」

  「無論在哪裡,都一樣要低頭。」

  「畢竟不一樣……」

  他們談得那樣親切、認真,以致韃靼女子也不再逗弄他們了,她走進屋子裡來,默默地從牆上拿了衣服,跑出去了。

  「很年輕啦,」奧西普說。

  阿爾達利昂向他瞧了一眼,並不懊喪地說:「都是葉菲穆什卡那個搗蛋鬼,他除了女人什麼都不知道……那個韃靼女子,很有趣,傻裡傻氣的……」「當心——不要著了迷,」奧西普警告他,嚼完了魚幹,就向他道別。

  歸途中,我問奧西普:

  「你幹嗎要去找他?」

  「瞧瞧他呀,熟人嘛。這種事情,我見過很多。有些人,活著活著,忽然荒唐起來。」他把以前說過的話,又說了一遍。

  「喝酒就得小心。」

  可是過了一分鐘,他又說:

  「沒有那個,也寂寞。」

  「沒有酒嗎?」

  「唔,對啦。喝了酒,就好象走到了另外一個世界裡……」阿爾達利昂終於沒有擺脫出來,過了五六天,他上工來了,但很快又不見了。到春天我碰見他,他已淪落成流浪人,正在碼頭上給木船敲冰。我們兩個人見了面很高興,一起到吃食店去喝茶。他一邊喝,一邊誇耀說:「你記得,我是一個怎樣的手藝人?老實說,我做起工來,是本行的能手。掙幾百盧布也不算一回事……」「可是你沒有掙到呀。」

  「沒有掙到。」他昂然大聲說。「我厭了。」

  他大吹牛皮,吃食店裡的客人都在注意地聽他瞎吹。

  「你還記得,那個善心賊彼得不是說過嗎?咱們替人家蓋磚頭房子,替自己造木頭棺材,看呀,這就是全部工作。」

  我說:

  「彼得有病,他怕死。」

  但阿爾達利昂喊叫起來:

  「我也有病呀,也許我的心臟位置有點不正。」

  星期天我常到城外百萬街去,那裡是流浪人的集合地,我瞧見阿爾達利昂如何急轉直下變成一條「江湖漢子」。在一年以前還是快活嚴正的阿爾達利昂,現在好象變得脾氣急躁,學到一種很奇怪的搖搖晃晃的步法,用旁若無人的態度斜睨著人,好象要同人家吵架的樣子,而且老是自豪地說:「你瞧,人們怎樣看待我,我在這兒象個頭領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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