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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1)


  跟當時的司爐雅科夫一樣,現在奧西普的形象在我腦子裡變得高大了,遮住了一切的人。他有些地方跟司爐非常相象,但同時又使我聯想起外祖父、鑒定家彼得·瓦西裡耶夫、廚師斯穆雷。他一方面使我想起了所有深留在記憶中的人們,另一方面又在我的記憶裡,留下自己深刻的影子,好象銅綠鏽在鋼鐘上。可以看出,他有兩種思想的系統:白天在人們中勞動的時候,他的思想清楚、平凡、事務式的,比較容易瞭解;休息的時候,傍晚帶我到街上去訪問他那開煎餅店的女朋友的時候,晚上睡不著的時候,他所表現的思想就完全不同了。在夜間,他有一種特別的思想,好象路燈的火光一樣有許多方面。這些思想很好地發著光,可是不知道哪方面是它的真面貌,而且也弄不清這些思想的哪一方面是接近奧西普,是對他最寶貴的。

  他好象比我以前見過的一切人都要聰明得多。我用環行在司爐雅科夫周圍的那種心情來往在他的身邊——我想看透這個人,瞭解這個人,可是他閃動著,躲避著,總是難於捉摸。真實的他躲藏在什麼地方呢?在他身上,哪一點是可以相信的呢?

  我記得起對我這樣說過:

  「你找找看:真正的我藏在什麼地方?好,你找吧。」

  我的自尊心受傷害了。而且他傷害了我的比自尊心更高的東西。弄明白這個老頭兒,對我說來是萬分必要的。

  他雖然難於捉摸,但很堅定,好象即使他再活一百年,也依然是這樣一個人,在不堅貞得出奇的人們中間,也能堅定地守住自己。鑒定家的堅定也使我得到這樣的印象,但那是使人很難受的,而奧西普的堅定不同,他使人愉快。

  人們的動搖性,強烈地映在我的眼裡,他們象變戲法一樣,從這個姿勢變成那個姿勢,對於這些打擊著我的無法解釋的跳躍,我已經不再驚異了,這種跳躍,使我對於人們的熱切的興趣慢慢地消失了,攪亂了我對他們的愛。

  七月初的一天,在我們工地上,飛快地來了一輛破馬車。

  車夫臺上,一個喝醉酒的滿臉鬍子的漢子,陰沉地坐在那裡打飽噎。他沒戴帽子,嘴唇被打破了。馬車裡面,喝醉的格裡戈裡·希什林攤腳攤手地躺著,他的身邊一個肥胖的紅臉女人,挽住了他的胳臂。這女人戴一頂綴著紅帶子和玻璃櫻桃的草帽,一隻手張一頂洋傘,赤腳穿著橡皮套鞋。她把洋傘揮舞著,亂顫著身體,大聲地笑嚷:「真見鬼。市場沒有開幕,還休息著,可是他們帶了我來。

  ……」

  格裡戈裡的神情萎靡不堪,衣服很皺。他從馬車上爬下來,坐在地上,眼淚汪汪地向看著他的我們訴苦:「跪在地上告訴你們,我犯了大罪了。我想了一想,就犯下了罪——弄成這副樣子。葉菲穆什卡說:格裡沙,格裡沙……他確實這樣說,可是,諸位,饒恕我吧。我給你們大家請客。他說得對:浮生若夢……為歡幾何,玩吧……」女人大聲笑著,雙腳亂跺,跺掉了套鞋,車夫卻沉著臉叫:「快上來,開車啦。你們這些大嗓門,咱們走吧,馬站不住啦。」

  這是一匹衰老的劣馬,滿身大汗,跟埋在地裡一樣站在那兒,所有這一切湊在一起,顯得十分可笑。格裡戈裡的徒弟們望著自己的工頭、打扮起來的女人和傻頭傻腦的車夫,哄然地笑著。

  只有福馬一個人沒有笑,他同我並立在鋪子門口,低聲說:「這豬玀發瘋了……家裡有老婆,挺漂亮的娘們。」

  車夫連連催促著要走,女的從馬車上下來,抱格裡戈裡上車,把他放在自己腳邊,搖著傘叫:「走吧。」

  徒弟們善意地拿工頭開玩笑,羡慕他,後來福馬喝了一聲,大家又做起工來。看來福馬見了格裡戈裡的醜態,心裡很難過。

  「這也叫做工頭。」他咕嚕著。「不到一個月就完工了,快回鄉下去了……熬不住啦……」我替格裡戈裡難受,他和那個帶著玻璃櫻桃草帽的女子在一起,實在荒唐。

  我常常想,為什麼格裡戈裡當工頭,而福馬卻當夥計呢?

  福馬是個強壯、白淨、鬈髮的青年,圓臉,鷹鼻子,聰明的灰色眼,不象一個平民,要是好好打扮起來,簡直是個公子哥兒。他陰沉,不愛開口,一說話就很認真。因為他識字,替工頭掌會計,計算開支,善於督促同伴好好做工,但自己做起工來總是不大願意的樣子。

  「全部工作,永遠是做不完的,」他沉靜地說。關於書,他輕蔑地說:「什麼都可以印出來的,隨便什麼,我都能給你杜撰出來,這有什麼了不起呀……」但他對一切事都很留心,若是他對什麼感到興趣,就尋根究底地問。他總是想著自己的什麼,一切都用自己的尺度去衡量。

  有一次我對福馬說,你可以去當工頭,他懶懶地說:「要是一下子能掙十萬兒八千也罷了……為了掙一點點小錢管一大夥人,去找這種麻煩可沒有意思。我還是等有機會到奧蘭基進修道院去。我臉蛋兒漂亮,又有勁,說不定會被一個寡婦老闆娘愛上。世界上常有這樣的事——謝爾加茨城有一個小夥子,兩年工夫碰上了運氣,在這個城裡討了一個老婆,還是個姑娘。他給人家送聖像去,被那女的愛上了……」這是他預先想好的。他知道許多這類在修道院出家,結果輕易走上幸運之路的故事。我不愛他的故事,也不愛他那種想法,但我不懷疑他將來會進修道院。

  後來市場開幕了,大家意想不到的,福馬卻進吃食店當了跑堂。我雖不能說他的同夥們認為奇怪,但從此大家都拿他開玩笑,休息天出去喝茶的時候,大家玩笑著說:「走,找我們跑堂的去吧。」

  到了吃食店裡,就裝作客人的聲氣,叫:「喂,跑堂的。鬈髮的,過來。」

  他跑過來,略抬起頭來問:

  「用點什麼呢?」

  「不認得老朋友了嗎?」

  「沒工夫,忙得很……」

  福馬知道同夥們輕視他,想拿他開玩笑,他用等待的眼色向他們枯燥地望著,臉上毫無表情,好象在說:「喂,快點,開玩笑嗎……」「要小帳嗎?」他們問,故意用手指在錢袋裡掏摸了半天,結果是一個戈比也不拿出來就走了。

  我問福馬,他不是本來打算到修道院去的嗎?為什麼當了跑堂?

  「我沒打算當修道士,」他回答。「當跑堂也只是暫時的……」過了約莫四年,我在察裡津遇到他,還是在吃食店裡當跑堂。後來在報上見到,他因偷盜未遂案被捕了。

  特別使我震驚的,是石匠阿爾達利昂的經歷,他在彼得一夥中是年紀最大的,也是最能幹的工人。這位四十歲的黑鬍子的快活的人,也使我抱同樣的懷疑——為什麼他不當工頭,卻叫彼得當?他不常喝酒,幾乎沒有喝醉過,做工很有本領,也喜歡自己的工作。磚頭在他的手裡,就跟紅鴿子一樣飛著。害病的、臉色陰沉的彼得跟他比起來,簡直是一夥中無用的廢物。關於工作,他說過這樣的話:「我替人家蓋磚頭房子,替自己造木頭棺材……」阿爾達利昂常常精神十足,一邊砌著磚頭,一邊喊:「喂,大家使點勁呀,看在上帝分上。」

  他對大家說,明年春天,他要到托木斯克去,因為他的一個姐夫在那裡包下了一件造教堂的大工程,要他去當監工。

  「我已經決定去,我喜歡造教堂,」說著,他又向我提出:「你同我一起去好嗎?老弟,在西伯利亞,識字的人很有用處,到了那邊,識字是個法寶。」

  我答應了,他就得勝地喊:

  「好極了。這是認真的,不是說著玩……」他對待彼得和格裡戈裡象大人對孩子一樣,帶著善意的嘲笑,他對奧西普說:「大家都是吹牛的傢伙,老想互相誇耀自己的聰明,好象在那兒玩牌,一個說我的牌如何如何,另一個說:看呀,我的牌都是王牌。」

  奧西普含糊地說:

  「有什麼辦法?吹牛是人的脾氣,娘兒們不是都挺著奶子走路嗎……」「大家都唉聲歎氣地叫著上帝……可是暗中都在那兒攢錢。」阿爾達利昂不肯甘休。

  「可是格裡沙攢不起來……」

  「我是說我的那個當頭的,我真想跑到森林曠野裡去……哼,在這兒實在呆膩味了。到了春天,我要上西伯利亞去……」工人們羡慕阿爾達利昂說:「我們要是有象你姐夫那樣的靠山,也不會害怕到西伯利亞去了……」阿爾達利昂忽然不見了,星期天他跑出了自己隊夥的工房,約有三天,沒有人知道他在哪兒。

  大家不安地推測著:

  「莫非被人殺死了?」

  「要不就是游水淹死了?」

  不料葉菲穆什卡跑回來,不好意思地告訴我們說:「阿爾達利昂在外面鬼混哪。」

  「胡說。」彼得不相信地喊叫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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