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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3)


  「我叫葉夫根尼·瓦西裡耶維奇,」後父淡然地提醒他。

  「啊,好吧。胸部叫什麼呢?」

  吃夜飯的時候維克托命令母親:

  「馬—梅—東涅—穆阿紮稱爾醃牛肉。」

  「啊,你這個法國人呀,」老婆子愛憐地說。

  後父象個聾啞人,完全不瞧別人,盡咬著肉。

  有一天,哥哥對兄弟說。

  「維克托,你現在學會了法國話,得給你找一個情人……」後父默默地微笑了一下,我記得,他這樣笑法,我只見到這一回。

  可是主婦大不高興,把湯匙往桌上一扔,對丈夫叫:「你真不害臊,當我的面說這種下流話。」

  有時候,後父來到後門的門廊裡找我,那邊,上閣樓去的樓梯底下,是我的寢室,我坐在樓梯上,對著窗口看書。

  「看書呢?」他噴著煙問,他的胸中好象有燒焦的木頭發出嘶嘶的聲音。「這是什麼書?」

  我把書給他看。

  「啊,」他說著,看了看裡封:「這本書我好象也看過。您想抽煙嗎?」

  我們從窗口望著肮髒的院子,抽著煙。他說:「您不能求學,真可惜,您似乎天資很好……」「我在求學呀,看書……」「這個不夠,須要進學校,有系統……」我想對他說:「我的老爺,你也進過學校,也有系統的知識,可是有什麼用處呢?」

  他好象略微感覺到了我的意思,補充說:「有志氣的人,學校就能給他好教育。有大學問的人,才能推動社會生活……」他不止一次勸告我:「您最好離開這兒,這裡對您沒有意思,也沒有益處……」「我喜歡工人們。」

  「這……喜歡哪一點?」

  「同他們在一起有趣味。」

  「也許……」

  但有一次他說:

  「實在說來,這裡的主人們都很無聊,無聊……」想起我的母親在什麼時候和怎樣講過這話時,我不由自主地離開他遠一點,他笑著問:「你不這樣想嗎?」

  「這樣。」

  「得啦……我看得出來呀。」

  「到底主人還使我喜歡……」

  「對,他也許是個好人……不過有點可笑。」

  我想同他談談書,但他顯然不喜歡書,常常勸告我:「不要被書迷住了,書中一切都是大大粉飾過了的,歪曲過了的。寫書的人,大半跟這裡的主人一樣,是一種小人物。」

  我覺得這種斷定是大膽的,因而使我對他懷起好感來。

  有一次他問我:

  「您讀過岡察洛夫的書沒有?」

  「讀過一本《戰船巴拉達號》。」

  「那本《巴拉達號》很沒意思,但大體上說來,岡察洛夫是俄國最聰明的作家。我勸您讀讀他的長篇小說《奧勃洛摩夫》。這是他作品中一本最真實、最大膽的,一般說來,在俄國文學中,這是一本最好的書……」關於狄更斯,他說:「請您相信,這是胡扯……《新時代》報副刊上連載的《聖安東尼的誘惑》,是很有趣的作品——您可以讀一讀。您似乎喜歡宗教和關於宗教的一切,這《誘惑》對您有用處……」他拿來一疊副刊。我就讀福樓拜的傑作。這部作品使我聯想到聖賢傳中許多片段和鑒定家對我講的故事中的某些地方。我對它也沒有特別深刻的印象,不過跟同時連載的《馴獸者烏皮裡奧·法馬利回憶錄》比起來要有味得多。

  我把這意思老實對後父說了,他淡然地說:「你讀這種書還太早。不過你不要忘掉這本書呀……」有時他和我同坐很久,他一句話也不說,咳嗽著,不斷地吐著煙霧。他的漂亮的眼裡燃著驚人的火。我悄悄凝視著他,使我忘記了這個正在如此忠誠、簡單、毫無怨尤地死亡著的人,從前曾經親近過我的母親,侮辱過她。我聽說他現在同一個女裁縫同居,想到她,覺得迷惘而且哀憐。她抱著這麼長大的骷髏,同這麼發著臭爛氣味的嘴巴親嘴,為什麼不厭惡呢?同「好事情」一樣,這位後父也常常無意洩漏出一些真心話來:「我愛獵狗,獵狗很傻,我卻挺愛,它們挺美。美的女人也往往挺傻的……」我不無驕傲地想:「你哪會知道,女人當中還有瑪爾戈王后呀。」

  「一切人在一個屋子裡一起呆久了,臉也會變成一個樣。」

  一次他說了這句話,我把它抄在本子裡了。

  我期望這種警句,好象期望禮物。在這屋子裡,每個人都說著枯燥無味的已僵化成陳腐濫調的話。我一聽到不平凡的話,耳朵就覺得舒服。

  後父從不對我說到母親,連她的名字也不提起,這一點我很喜歡,而且對他起了一種雖不能說是尊敬,但也近乎尊敬的感情。

  有一次,我問他關於上帝的事情,我已經不記得問的是什麼了,他向我瞥了一眼,很平靜地說:「不知道,我是不相信上帝的。」

  我記起了西塔諾夫,把他的事告訴了他。後父注意聽著,還是那麼平靜地說:「他會論斷,可是論斷的人總還是有信仰的……我——就是不信。」

  「難道這可能嗎?」

  「為什麼不可能?你瞧我就不信……」

  他快要死了——在我的眼裡,只覺到這一點。我並不會可憐他,但是對於一個垂死的人,對於死的秘密,我第一次感到尖銳的純真的興趣。

  一個人坐在這裡,他的膝頭觸著我,他在發燒,在想。他深信地把人們按自己的看法分成類。他說著一切,好象有權審判和判決一般。在他身上,有一種我所需要的東西,或是暗示著我所不需要的東西。他是無比複雜的人,有著無窮的思想。不管我怎樣對待他,他永是我身上的一部分,在我的身上什麼地方生活著。我想到他,他的靈魂的影子就映在我的心靈裡。到明天,他會完全消失,消失得無影無蹤。一切藏在他腦中心中的,我覺得,我能從他的美麗的眼睛裡看到的東西,都會一概消失。等他一死,把我和世界連系著的一條活的線索就會斷了,剩下的就只有回憶。然而這回憶完全留在我的心中,永遠是局限在我心中,永遠不變;而活的變化著的,是會消逝的……但這是思想。在思想後面,又有一種產生思想、培育思想、說不出的東西,公然強迫人去研究各種生活現象,要求對每一個現象,回答——為什麼?

  「你知道,不久我會躺倒的,」有一個雨天,後父說。「我衰弱得要命,什麼事也不想做……」第二天,晚上喝茶的時候,他很用心地拭去桌上膝上的麵包渣子,從自己身上拭去一種眼睛瞧不見的東西。老主婦懷疑地瞧著他,偷偷對媳婦說:「你瞧,他在自己身上抓抓拭拭,弄得多乾淨……」過了兩天,他不來上工了。老主婦拿一個很大的白信封給我說:「這是昨天中午一個女人送來的,我忘記了交給你。很可愛的女人,她有什麼事來找你,這我就不知道了,真的。」

  信封中一張醫院用箋,寫著挺大的字:

  請抽暇來看我。在馬丁諾夫醫院。葉·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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