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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2)


  我稱心如意地飽看一切,覺得自己變成了大人,什麼工作都會幹,便回家去了。半路上,我從內城的山頭回望伏爾加河,從高處遠望對岸,大地顯得更遼闊,好象凡是人所盼望的,都會得到滿足。

  家裡我有書。從前瑪爾戈王后住過的房子,現在住了一個大家庭。五個姑娘一個比一個更美麗,兩個中學生,他們借書給我,我貪心地讀著屠格涅夫的作品,使我驚奇的是:他的作品都明白易懂,象秋天的天空一般晴朗,而且作品中的人物是那麼純潔,一切用簡樸的話所談的事物是那麼美好。

  我又讀了波緬洛夫斯基的《神學校隨筆》,也不勝驚歎。

  最奇怪的是這部作品同聖像作坊的生活非常相象。我完全瞭解因為厭倦生活而做殘酷的惡作劇的心理。

  讀俄國的作品很好,使人能常常在書中感到一種熟悉的和傷感的東西。好象在書頁中隱藏著大齋節的鐘聲,把書打開就輕聲地嗡嗡地響起來。

  我勉強讀完了《死魂靈》,讀《死屋手記》時也是這樣;《死魂靈》、《死屋》、《死》、《三死》、《活屍首》——這類書名,不禁引起了我的注意,激起我對這樣的書一種模糊的不快。《時代的表徵》、《穩步前進》、《怎麼辦》、《斯穆林諾村記事》這一類書,我也不喜歡。

  但是我最喜歡的是狄更斯、華特·司各特。我以極大的興趣讀了他們的作品,一本書常常讀兩三次。華特·司各特的書使人聯想起大教堂中節日的彌撒,雖然稍嫌冗長沉悶,但往往是莊嚴的。狄更斯是我的一位願意向他低頭膜拜的作家。

  這個人可驚地掌握了最困難的人類愛的藝術。

  每天傍晚在大門口都聚集很多人。K家兄弟和姊妹,還有其他的少年,一個仰天鼻子的中學生維亞奇斯拉夫謝馬什科。有時候一位大官的閨女普季齊娜小姐也來。大家談論著書啦,詩啦,這對我都是親切的,熟悉的。我讀過的書比他們所有的人都多。但他們談得更多的是中學裡的事,對教員的不滿之類。我聽了他們的話,覺得自己比這班友人都自由些,而且奇怪他們的忍耐。不過我還是羡慕他們,他們是在那兒求學呀。

  我的朋友年紀都比我大,可是在我看來,我比他們要大人氣,比他們可成熟,更富於經驗。這多少使我覺得窘苦,我希望自己能同他們更接近些。每天很晚,我帶了一身塵土和肮髒,回到家裡來,腦子裡裝滿與他們完全不同的許多印象,他們的思想是很簡單的。他們常常談論人家的閨女,時而想念著這個少女,時而愛戀著那個少女,想作詩。但是作起詩來,常常要我幫忙。我熱心地練習作詩,很容易地學會了用韻。可是不知什麼緣故,我的詩總是帶著一點幽默氣。對於那位比別人都多接到贈詩的普季齊娜小姐,我常常把她比做蔬菜——蔥頭。

  謝馬什科對我說:

  「這是什麼詩?簡直是皮鞋釘呀。」

  我什麼事都不肯落在他們後面,也愛上了普季齊娜小姐。

  我已記不起我是怎麼對她表白自己的愛情的了,總之,結果頗為不妙。星池的腐綠的水上,浮著一塊木板,我叫小姐坐在這塊木板上,由我來劃,她答應了。我把板撥到岸邊,跳了上去,我一個人木板還可以浮得住,可是等到滿身花邊和絲帶的盛裝的小姐優雅地站上板的另一頭,我得意地把竿向岸撐開時,這塊該死的板就搖搖擺擺沉了下去,把小姐翻在水裡。我使出騎士的精神,跳進水裡去救她,立刻把她抱上岸,驚慌和池中的綠泥把我的皇后的美麗抹滅得乾乾淨淨了。

  她揮著水淋淋的拳頭,向我嚇唬叫駡:

  「你故意把我翻到水裡。」

  不管我多麼誠懇地解釋,她都從此恨透了我。

  總之,城裡的生活都不大有趣味。老主婦跟從前一樣,對待我很不好,小主婦用懷疑的眼光瞧著我,維克托雀斑長得更多了,臉也愈加發紅,不知有什麼委屈,他對什麼人都動不動就吵。

  主人製圖工作很忙,兩兄弟忙不過來,叫了我的後父來幫忙。

  有一天,我很早從市場裡回來,大概是五點鐘的樣子,走進餐室,看見主人同一個我早已忘掉的人坐在那裡喝茶。他向我伸過手來:「您好呀……」完全出於意外,我發愣了,過去的情形象火一樣燃燒起來,灼痛我的胸頭。

  「簡直嚇住了,」主人叫道。

  後父瘦得厲害的臉上帶著微笑望著我。他的黑眼睛顯得更大,他周身到處都顯得衰弱,拘束。我把手放在他的細瘦而發熱的手指裡。

  「瞧,我們又見面了,」他咳著說。

  我象挨了打似地、沒勁地走開了。

  我們之間發生一種謹慎的不明確的關係,他叫我的名字,添上父稱,說話的時候象對平輩一樣。

  「您到鋪子裡去的時候,請替我買四分之一磅拉費爾姆煙絲和一百張維克托爾松捲煙紙,另外買一磅煮香腸……」他交給我的錢,總帶著手裡的溫熱,拿著很不爽快。顯然,他害肺病,在世也不久了。他自己也知道這個,擰著黑而尖的鬍鬚,沉靜地低聲說:「我的病大概是治不好了。然而多吃些肉,那就會好起來,說不定,我會好的。」

  他吃得很多,煙也抽得凶,除了吃飯的時候,總是不離嘴的。我每天給他買香腸、火腿和沙丁魚。可是外祖母的妹子,深信不疑地,不知什麼緣故也幸災樂禍地說:「拿好東西請死神吃是沒有夠的,死神總是騙不過的。」

  主人們用一種使人難堪的關心對待後父,常常固執地勸他吃這種那種藥,可是背後卻笑他:「好一個貴族。他說必須把桌子上的麵包渣子收拾乾淨,據說蒼蠅是從麵包渣子裡發生的,」小主婦這樣一說,老主婦就搭上腔來:「是呀,真正的貴族呢。衣服亮亮的,都磨出了窟窿,還在那裡拚命地用刷子刷。真是個怪人,一顆塵土也不肯沾在身上。」

  主人卻好象在安慰她們:

  「你們等著吧,老母雞,他也不會久了。……」市儈們對於貴族的這種莫名其妙的反感,卻不知不覺地使我和後父接近起來。捕蠅草雖然也是一種毒草,但它總是美麗的。

  後父喘息在這班人中間,好象一條魚偶然落進了雞窩。這個比方雖然有點荒唐,不過這種生活原來就是這樣荒唐的。

  在他的身上,我開始瞧見「好事情」——我那個永不能忘的人的特徵,我把書中所見到的一切好處,都拿來裝飾了他和王后,把讀書所產生的一切幻想和自己所有的最純潔的東西,都放在他們身上。後父同「好事情」一樣,是一個冷冰冰的不可親近的人。他對這家的人,一律平等,自己決不先說話,回答別人的發問的時候,也特別客氣而簡潔。我很愜意他教主人的樣子。站在桌子邊,彎著腰,用乾枯的指甲敲著厚紙,沉靜地教訓說:「這裡,必須把托梁用鐵鉤連起來,減少對牆的壓力,要不然,托梁會把牆壓壞。」

  「對啦,真是見鬼。」主人咕嚕著。一會兒後父走開時,妻子向他嘰咕:」我真奇怪,你怎麼讓他教訓。」

  後父夜飯後刷牙,翹起了喉結漱口,不知什麼緣故,使她特別生氣。

  「我覺得,」她發出酸溜溜的聲音。「葉夫根尼·瓦西裡伊奇,你這樣把腦袋仰到後面,對身體有害呀。」

  他殷勤地微笑著問:

  「為什麼?」

  「……就是這樣……」

  他開始拿一把牛骨針剔他那微帶藍色的指甲。

  「你瞧,還剔指甲呢。」主婦不安起來了。「快要死了,還在……」「哎。」主人歎著氣。「老母雞,你有多少這種蠢話啊……」「你說什麼?」妻子不高興了。

  老婆子每夜熱心禱告著上帝:

  「上帝呀,那個癆病鬼真是我的累贅,維克托又袖手不管了……」維克托模仿後父的舉止,慢吞吞地走路,貴族式地兩手沉著的動作,挺好地系領帶的方法,吃東西嘴裡不發聲響,他時時粗魯地問:「馬克西莫夫,膝頭,法國話怎麼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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