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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3)


  從直接和間接的意義上,我的肉體上,在精神上都有過這一切的行為。只是由於偶然的機會,我才沒有受到致命的重傷,沒有變成終生的殘廢。因為沒有什麼能比忍耐、對於外部條件的力量的屈服更可怕的使人殘廢的東西。

  如果我終於變成一個殘廢者躺進墳墓,那麼我在臨終的時候,依然可以驕傲地說:那些善良的人,在四十年之中,拚命想使我的心變成殘廢,但他們的一番辛苦都白費了。

  想鬧著玩,想使人家高興,使人家笑,那種激烈的願望愈加頻繁地驅使著我。我常常做到了這一點,我會假扮尼日尼市場上那班買賣人的臉相,把他們的情形講給人家聽。我模仿鄉下男女買賣聖像的神氣,掌櫃如何巧妙地欺騙他們,鑒定家們怎樣吵嘴。

  作坊裡的人都大聲笑了,有時師傅們看著我的表演,放下手裡的工作,但在這以後,拉裡昂諾維奇總是勸告我:「你頂好是在夜飯後再表演,免得妨礙工作……」「表演」完了,我好象放下重擔,心裡覺得輕鬆了。半小時一小時之間,頭腦裡很清爽。但是過了一會兒腦子裡好象又裝滿了尖銳的小釘子,在那裡鑽動著,發起熱來。

  我覺得在我四周滾沸著一種什麼泥湯,而我自己也好象慢慢地在那裡面煮爛了。

  我想:

  「難道整個生活就是這樣的嗎?我要同這些人一樣生活下去,不能活得更好一點,不能找到更好的生活嗎?」

  「馬克西莫維奇,你生氣啦,」日哈列夫注視著我說。

  西塔諾夫也常常問我:

  「你怎麼啦?」

  我不知怎樣回答。

  生活頑固而粗暴地從我的心上抹去美面的字跡,惡意地用一種什麼無用的廢物代替了它。我憤慨地對這暴行作強悍的抵抗。我和大家浮沉在同一條河水裡,但水對我是太冷了,這水又不能象浮起別人一樣輕易地把我浮起,我常常覺得自己會沉到深底裡去。

  人們對待我越加好起來,他們不象對巴維爾那樣喝斥我,也不欺侮我。為著對我表示敬意,用父稱叫我。這很好,但看了許多人狂飲的情景,喝醉以後他們那種討厭的樣子,和他們對女子的不正常的關係,心裡實在痛苦,雖然我也知道,酒和女人在這種生活中是唯一的安慰。

  我時常痛心地想起,連那個聰明大膽的納塔利婭·科茲洛夫斯卡婭自己也說女人是一種安慰。

  那麼,我的外祖母呢?還有,那位「瑪爾戈王后」呢?

  想起「王后」,我感到一種近於恐怖的感情。她與大家是那樣不同,我好象是在夢裡見過她。

  我非常多地想到女人了,而且已經在解決這樣的問題。下次休息日,我是不是也到大家去的地方去呢?這不是肉體的要求,我是健康好潔的人,但有時候,卻發瘋似的想擁抱一個溫柔而聰明的人,象告訴母親一樣,把我心裡的煩惱,坦率而且無窮無盡地向她傾訴。

  巴維爾每晚上都告訴我,他同對門房子裡的女傭發生的羅曼史,我非常羡慕他。

  「是這麼一回事,兄弟:一個月以前,我拿雪球扔她,還不喜歡她。但現在坐在長凳子上緊緊偎著她——再沒有比她更可愛的了。」

  「你們談些什麼?」

  「當然什麼都談。她對我講自己的身世,我也對她講我的身世。以後我們親嘴……只是她這個人很正派……老弟,她人怪好的。……唔,你象個老兵一樣地抽煙。」

  我煙抽得很多,抽醉了,心裡的憂愁和不安就都麻木了。

  幸而我不愛喝伏特加,我討厭它的氣味和味道。但巴維爾卻愛喝酒,喝醉了就傷心痛哭:「我要回家去,回家去。讓我回家去吧……」我記得他是孤兒,他的父母早已死了,也沒有兄弟姊妹,大約從八歲起就寄養在別人家裡。

  正當情緒這樣激動不滿的時候,更加受了春天的誘惑,我決定再到輪船上去幹活,等船開到阿斯特拉罕就逃到波斯去。

  為什麼決定去波斯,這理由現在已記不起來了。或者只因為我曾在尼日尼市場上見到波斯商人,覺得非常合意的緣故:他們跟石像一樣盤膝坐地,染色的鬍子映在太陽光中,沉靜地抽著水煙袋,他們的眼睛又大又黑,好象天底下的事沒有他們不知道的。

  說不準我真會逃到什麼地方去,可是復活節的那一周,一部分師傅回鄉去了,留著的也只有一天到晚喝酒。因為天氣很好,我到奧卡河邊去散步,在那裡碰到了我的舊主人,外祖母的外甥。

  他穿著薄薄的灰大衣,兩隻手插在褲袋裡,含著煙捲,帽子戴到後腦殼,他的和藹的臉,對我做著友好的微笑,有一種令人傾心的快活的自由人的風度。曠野裡,除了我們兩個,沒有別人。

  「啊,彼什科夫,恭喜基督復活了。」

  我們接吻三次,他問我生活過得怎樣,我坦白地告訴他:作坊、城市,一切都已經厭倦,因此想到波斯去走走。

  「算啦,」他認真地說。「什麼波斯不波斯呀?見鬼。老弟,我知道,我在你這樣年紀的時候,也想遠走高飛。……」他雖然開口就見鬼見鬼的,我聽了卻挺舒服。他的身上有一種美好的春天的氣息。他顯出一副自由自在、自得其樂的樣子。

  「抽煙?」他問,向我伸出一隻裝著粗大的煙捲的銀煙盒。

  這可終於把我征服了。

  「唔,彼什科夫,再到我這裡來吧。」他向我提議。「今年市場裡的建築工程我包下了有四萬多,兄弟,你明白嗎?我派你到市場上去,替我當個象監工的人,材料運到,你收下來,按時分配到一定場所,防備工人們偷盜,好嗎?薪水一個月五盧布,另外每天給五戈比中飯錢。你同我家裡女人們不相干,早出晚歸,不要管她們。不過你別說我們是在路上碰到的,你裝做隨便跑來就得。多馬周的星期天,你來好啦——就這樣吧。」

  我們象朋友一樣分別,他握了握我的手走開去,甚至遠遠地殷勤地搖著帽子。

  回到作坊裡,我告訴他們我要走,開始,大半的人都表示了使我感到榮幸的惋惜之情,巴維爾尤其不好過。

  「你想想,」他責備我說。「咱們在一起慣了,你怎麼能跟那些雜七雜八的鄉下人過活?木匠,彩畫匠……你這是幹什麼。當家師父不做倒去做香火和尚……」日哈列夫咕嚕說:「魚往深處游,漂亮小夥子卻往狹處鑽……」作坊裡給我舉行的餞別會,是很愁悶而枯燥的。

  「當然是什麼都應該試一下,」醉得臉發黃的日哈列夫說。

  「不過最好一下就抓緊一件什麼做下去……」「做一輩子,」拉裡昂諾維奇低聲補充說。

  但我覺得他們這樣說,是勉強的,好象只是一種義務。我同他們聯結著的那根繩子,好象立刻黴斷了。

  喝醉了的戈戈列夫在高板床上發著沙嗓子說:「我一高興,讓你們都到牢裡去。我——知道秘密。這裡有誰信上帝呀?嘿,嘿……」和平時一樣,牆旁邊靠著沒有臉部的未畫完的聖像,天花板上貼著玻璃球。早已不在燈下做夜工了,它們好久沒用,罩上了一層灰色的塵土和煤煙。四周一切,都深深留在我記憶裡,就是閉著眼,在黑暗中,也看得見地下室的全景:所有的桌子、窗臺上的顏料罐、成捆的畫筆和筆插、聖像、放在屋角上的髒水桶、水桶上面消防夫帽子似的銅的洗手缽、從高板床上垂下來戈戈列夫的發青的象淹死鬼的腳似的赤腳。

  我想早一點離開,但是俄國人是喜歡拖延悲哀的時間的,同人分別,也好象做安魂祭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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