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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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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要知道,是你們掌櫃自己猜著了,不,是我們老闆猜著了,後來他又告訴了你們掌櫃……」我想,這下我可完了——這班傢伙聯朋結黨陷害我,現在我准會被關進少年感化院去了。既然已經這樣了,橫豎都無所謂。要是淹進水裡,就淹到深地方去吧。我拿了一本《詩篇》塞進夥計的手裡,他藏在外套底下,溜了出去,但立刻又走回來,把《詩篇》丟在我的腳邊,說了這句話就趕快走了:「我不要。會跟你一起倒黴的……」我沒有懂他的話——為什麼會跟我一起倒黴?但是我非常高興,他沒有把書拿去。自從發生了這件事,我們那個小掌櫃比以前更愛對我發脾氣,更懷疑我了。 當拉裡昂諾維奇上樓去的時候,我回想起了這一切。過了不多一會兒他就回來了,神情比剛才更喪氣,顯出從來沒有的沉靜。吃夜飯以前,對我一個人輕聲說:「我說了好多話,想叫你別上鋪子去,單在作坊裡幫幫忙。 沒有成功。『金龜子』不肯答應。他和你很過不去……」這屋子裡我還有一個仇人——掌櫃的未婚妻,那個挺輕浮的女子。作坊裡的青年都跟她胡鬧,呆在門廊底下,見她過來就一把摟住,她也不生氣,只是象小狗似的輕輕尖叫一聲。一天到晚,她嘴裡總嚼著東西。她的荷包裡,總是裝滿餅乾、油炸餅。她的下頦老是在動。她的茫然的臉色和不安定的灰眼睛,見了實在叫人不快。她常常要我和巴維爾猜謎,謎底都是猥褻下流的。又教我們許多急口令,也都是下流話。 有一天,一個上年歲的師傅對她說: 「你這個不害臊的姑娘。」 她就活潑地用下流的小調回答: 姑娘要害臊 哪能生寶寶…… 我第一次見到這種姑娘,她恐嚇我,要同我胡鬧,我很討厭她。她見到我不高興胡鬧,就益發糾纏不休。 有一天在地窨子裡,我同巴維爾幫她刷洗裝克瓦斯和黃瓜的空桶,她對我們說:「小傢伙,我來教你們親嘴好嗎?」 「我親得比你還好呢,」巴維爾笑著回答。我對她說,你要親嘴,同你未婚夫去親好啦。我說得並不怎樣溫和,她發怒了:「咳,多麼粗野呀。小姐跟他親熱,他卻翹尾巴;你說,你算什麼玩意兒。」 接著她又用指頭做出威嚇的樣子說: 「瞧著吧,叫你記得這個。」 巴維爾幫著我,對她說: 「若是你未婚夫知道你這般胡鬧,他會收拾你的。」 她的長滿瘰鬁的臉,現出輕蔑的神氣: 「我不怕他。有我這樣的嫁妝,能找到十個比他好的女婿。 姑娘在出嫁前正是尋歡作樂的時候。」 她就同巴維爾鬧著玩。從此以後,我又多了這一個拚命說背後話的對頭。 在鋪子裡愈來愈不能忍受,一切宗教書都讀完了,鑒定家的議論和談話,也不能吸引我了,他們說來說去老是這麼一套。只有彼得·瓦西裡耶夫知道生活的黑暗,講起話來有聲有色,還能引起我的興趣。有時我想:狐單而又愛報復的先知以利沙,在大地周遊,也許就是這個樣子。 但是,當我把別人的事,自己的心思,坦白地同這個老頭講的時候,他總是挺高興地聽著我說完,然後把我所說的告訴掌櫃,掌櫃聽了不是難堪地嘲笑我,就是憤怒地叱責我。 有一天,我對老頭說,他所說的話,有時我曾經記在本子裡,我在那本子上已經抄摘各種詩句和警句。鑒定家大為吃驚,急忙走到我身邊,不安地問:「這是幹什麼?小孩子,這不行呀。為了記住嗎?不,不能這麼幹。你真會鬧新花樣。你把記了的交給我好嗎?」 他一股勁地勸了我好久,叫我把本子交給他,或是把它燒掉。然後,又氣鼓鼓地同掌櫃嘀咕起來。 我們往家裡走的時候,掌櫃嚴厲地對我說:「聽說你在抄什麼,這種事不許做。聽見沒有?只有密探才幹這種勾當。」 我不經心地問他: 「那麼西塔諾夫呢?他也在抄呀。」 「他也抄嗎?這個高個子傻瓜……」 沉默了許久,他以從來沒有的柔聲說: 「唔,把你的和西塔諾夫的本子給我看看——我給你五十戈比。但不要讓西塔諾夫知道,要悄悄……」大概他認為我會答應他的要求,再沒說話,邁開短腿望前頭跑去了。 到了家裡,我把掌櫃的要求對西塔諾夫講了,他皺皺眉頭說:「你太多嘴了……這下他一定會叫什麼人來偷你我的本子。把你的給我,讓我藏起來……而且,你不久就會被攆走的,瞧著吧。」 我相信這一點,因此決定,等外祖母回到城裡,馬上就離開他們。她整個冬天都住在巴拉罕納,有人請她到那裡去教姑娘們織花邊。外祖父又住在庫納維諾,我不到他那裡去,他來城裡時,也從不來看我。有一天,我們在街上碰到,他穿一件沉重的浣熊皮大衣,象神父一樣的在街上大搖大擺緩步地走。我招呼他,他用手遮著眼向我望望,在想什麼心事似地說:「啊,是你呀……你現在在畫聖像,是的,是的……唔,去吧,去吧。」 他把我從道上推開,又照樣大搖大擺緩緩地走去了。 外祖母不常見到,她要養活衰老癡呆的外祖父,拚命地在幹活,還要照顧舅父的孩子。最費手腳的是米哈伊爾的兒子薩沙,他是一個漂亮青年,愛幻想,喜讀書。換了好幾家染店工作,失業下來就依靠外祖母養活,靜候她給他找到新的位置。薩沙的姐姐也是外祖母的累贅,她命運不好,嫁了一個喝酒的工匠,他打罵她,把她趕出來了。 每次同外祖母碰見,我都更加打心底裡佩服她心地好。但是我已漸漸感到這種美麗的心靈被童話蒙住了眼睛,不能看見,也不能理解苦難的現實生活的現象。因此我的焦灼和不安,她是不能體會的。 「要忍耐,阿廖沙。」 當我長篇大論地對她說到生活的醜惡,人們的苦痛,苦悶擾亂了我的心的一切,這便是她所能回答我的唯一的一句話。 我不會忍耐,假使有時候也能表現出這種牲畜和木石的德性的話,不過是為了鍛煉自己,要知道自己的力量和在地上的堅實程度而已。有時候,青年人常常憑血氣之勇,羡慕大人的氣力,試著去舉起對於自己筋肉和骨頭過重的東西,並且舉起來了,為了炫耀自己,象有氣力的大人一樣,試著揮舞兩普特重的秤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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