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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3)


  歡樂在我們中間永遠不能存在,也不被重視,而是故意把它抬出來當作一種抑制俄國的夢一樣的憂鬱的手段。這種歡樂不是自己生存,不是為著要生存而生存,只是由於悲哀的招引而出現,這樣的歡樂,它的內在的力量實在是可疑的。

  而且這種俄國式的歡樂,常常突然地變成殘酷的悲劇。這裡有一個人在跳舞,好象想掙脫束縛在他身上的枷鎖,但是他忽然發洩出內心殘酷的獸性,在野獸的苦惱之中,向著一切人撲去,撕裂,咬齧,搗毀一切……這種因外界的刺激引起來的勉強的歡樂,使我焦躁。當我興奮得出了神,便說出和演出突然發生的幻想——我一心想在人們心中引起純真、自由而且爽朗的歡喜。我演得相當成功,使大家稱讚而且吃驚,但是似乎被我已拂除的憂鬱,又慢慢濃厚起來,強大起來,把大家惱住了。

  灰溜溜的拉裡昂諾維奇和藹地說:

  「你真是個有趣的孩子,願上帝保佑你。」

  「你真叫人開心,」日哈列夫附和著他。「馬克西莫維奇,你去進馬戲班或戲院,一定會成個好丑角。」

  作坊裡看過戲的,只有卡別久欣和西塔諾夫兩個,是聖誕節和謝肉節去看的。年長的師傅鄭重地勸他們在洗禮節的時候,到約旦的寒冷的冰窟窿裡去洗掉這次罪惡。西塔諾夫常常對我說:「把一切都拋開,學戲去吧。」

  於是激動地談了戲子雅科夫列夫一生的悲慘的故事。

  「瞧,會有這種事。」

  他罵斯圖亞特王朝的瑪麗女王為「惡黨」,卻喜歡講她的故事;可是特別使他欽羨的,是《西班牙貴族》這本書。

  「唐·塞紮爾·德·巴贊,馬克西莫維奇,是一個挺高尚的使人驚奇的人。」

  而他自己也頗有一點「西班牙貴族」的樣子:有一天,在望火樓面前的空場上,有三個消防夫,逗著玩打一個鄉下人。

  四十來個人圍著看熱鬧,對消防夫喝彩助勢。西塔諾夫縱身進去,把長胳臂勇猛地一揮,將消防夫打倒,把鄉下人扶起,推到人群裡,大叫一聲:「把他帶走。」

  自己挺身站住,同三個消防夫交手。消防隊就在十步內,消防夫可以叫人來幫忙,說不準西塔諾夫會吃虧的,幸而那幾個消防夫嚇得逃進院子裡去了。

  「狗東西。」他向他們背影叫道。

  每逢星期天,青年們到彼得巴夫洛夫墓地後面的林場去鬥拳。到那裡去的人,都跟清道夫、附近村莊的鄉下人比賽。

  清道夫隊裡出了一個有名的拳師和城裡人對敵——這是一個腦袋很小,害眼病,常淌眼淚的個子魁梧的莫爾德瓦人。他用短褂的髒袖子擦擦眼淚,兩腿大叉開,站在自己的人前面,用溫柔的口吻向人挑戰:「有人來嗎,不然,我就凍壞了。」

  我們這邊卡別久欣走出去同拳師對陣,他老是被那個莫爾德瓦人打敗。但是被打得頭破血流的哥薩克人卡別久欣還是氣咻咻地說:「死也要把這個莫爾德瓦人打敗。」

  終於這個成了他生活的目的,他甚至不再喝酒,睡覺以前用雪磨擦身體,拚命吃肉。為了使肌肉發達,他每晚提著兩普特重的秤錘子,在身上畫好多次十字。但這一切,一點效果也沒有。於是他把鉛塊縫在手套裡,為西塔諾夫吹牛說:「這次,莫爾德瓦人的末日到了。」

  西塔諾夫嚴重地警告他:

  「別這樣,不然比拳以前我要嚷出來。」

  卡別久欣不相信他的話。可是比賽的時候,西塔諾夫突然對莫爾德瓦人說:「退開,瓦西裡·伊凡內奇,讓我先同卡別久欣交交手。」

  哥薩克人面孔發紅,大聲地嚷:

  「我不跟你比,走開。」

  「你得跟我比呀,」西塔諾夫說,睥睨著眼睛盯住哥薩克人的臉,向他走過去。卡別久欣跺了幾下腳,脫掉手套,望懷裡一塞,從拳鬥場快步走開了。

  敵方和我方都不高興地大為驚奇,有一個什麼公正人走過來生氣地對西塔諾夫說:「朋友,把你們自己的事拿到拳鬥場上來是犯規的呀。」

  觀眾從四面向西塔諾夫迫來,罵他,他沉默了很久,終於對公正人說了:「我預防了一場人命案,難道是壞事嗎?」

  公正人馬上明白了,甚至摘下帽子向他道歉:「那我們要感謝你。」

  「可是,老叔,請不要嚷出去。」

  「那是為什麼呀?卡別久欣是一個少有的拳師。不過人一輸,就會發狠,我們明白的。以後,比賽之前,先檢查他的手套。」

  「這是你們的事。」

  公正人走開之後,我們這方面的人就罵西塔諾夫:「你這個混帳東西,多什麼嘴呢。讓哥薩克人揍揍他吧,如今我們又得吃敗仗了……」大家糾纏地、痛快地罵了他好久。

  西塔諾夫籲了一口大氣說:

  「唉,你們這班廢物……」

  而更使大家吃驚的,是他邀請莫爾德瓦人鬥拳了。對方擺開架勢,高興地揮著拳頭,玩笑地說:「好,鬥鬥看,暖暖身體……」幾個人手攜著手,用背脊抵住後面擁過來的人,開闢了一個大圈子。

  兩個拳師右手攢向前面,左手放在胸前,互相緊張地對望,雙腳來回移動著。有經驗的人馬上看出西塔諾夫的胳臂比莫爾德瓦人的長。四周悄然無聲,拳師們的腳下,雪吱吱地響。有人耐不住這種緊張,焦急地抱怨起來:「快開始呀……」西塔諾夫把右手一揮,莫爾德瓦人抬起左臂擋祝這時候西塔諾夫的左手,一拳打著他的心窩。他哼了一聲,倒退幾步,滿意地說:「生手,可並不是蠢貨。」

  他們撲在一起,互相向對手揮著老拳,幾分鐘之後,雙方的觀眾都奮昂地大叫:「快呀。畫匠。畫呀,塗金呀。」

  莫爾德瓦人比西塔諾夫氣力大得多,但是身體很笨重,打起來不靈活,打了人一拳就吃了兩三拳。但莫爾德瓦人結實的身體,吃幾下並不在乎,他哼了幾聲就現出笑臉來。正在這時候,忽然從下面打來結實的一拳,打在肋下,把西塔諾夫的右手打脫了臼。

  「拉開拉開——不分勝敗。」好幾個人同時叫喊,大家過去把鬥拳的拉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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