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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4)


  莫爾德瓦人和氣地說:

  「這個畫匠雖然氣力不怎麼大,卻很敏捷。可以成個好拳師,這倒不妨老實說出來。」

  半大孩子們的普通比賽開始了。我陪西塔諾夫到骨科醫助那裡去。自從發生了這件事,他在我的眼裡,變得更加高貴,也更增加了對他的同情和敬意。

  總之,他對什麼事情都很篤實而正直,認為自己應當這樣的。但豪放的卡別久欣卻巧妙地嘲弄他:「唏,葉尼亞,你活著只是擺擺賣相的。你把心靈擦得跟過節時的茶炊一樣亮晶晶的,於是到處吹牛說,看呀,多麼亮。可是你的心是銅做的呀,同你一起太無味……」西塔諾夫安靜地不出聲,不是專心地做著工,便是把萊蒙托夫的詩抄在本子上。他把所有空閒的時間都用在抄詩上面。我勸他:「你有錢,去買一本好了。」他回答道:「不,還是自己手抄的好。」

  他用瀟灑娟秀的字體抄完了一頁,在等著墨水幹的時候輕輕地念:沒有感情,沒有命運,你望著這個大地,既沒有真正的幸福,也沒有永久的美麗……接著,眯著眼說:「這是實在的話。唔,他對真理知道得多麼清楚。」

  我認為是奇怪的,是西塔諾夫和卡別久欣的關係。哥薩克人喝醉了酒,總是找他的朋友打架,西塔諾夫久久地勸他:「算了。不要動手……」可是後來便把醉漢痛打一頓,打得如此厲害,連平常把別人的打架當作熱鬧看的師傅們,也不得不參加進來把他們兩個朋友拉開。

  「不及時把葉夫根尼拉住,一定會被他打死的。這傢伙是連自己也不憐惜的,」他們說。

  清醒的時候,卡別久欣也常常捉弄西塔諾夫,嘲笑他對於詩的愛好,和他的不幸的羅曼史,而且穢褻地想引起他的妒嫉心,可是不成功。西塔諾夫默默地聽著哥薩克人的嘲笑,也不發怒,有時候,連自己都跟卡別久欣一起笑了。

  他們睡在一起,每天晚上長時間地輕聲談著什麼。

  話聲使我不能睡著,我很想明白,這樣兩個截然不同的人,到底談些什麼談得那樣親熱,可是當我走近他們時,哥薩克人就喝問:「你來幹什麼?」

  西塔諾夫好象沒有看見我。

  但是有一次,他們把我叫去,哥薩克人問:「馬克西莫維奇,要是你發了財,你該怎樣辦?」

  「那就買書。」

  「還有呢?」

  「不知道。」

  「呸。」卡別久欣氣惱地轉過臉去,西塔諾夫卻安靜地說:「你瞧,沒有人知道,不管老的小的。我對你說:財富本身是無所謂好壞的,一切東西都須要加上某種因素才……」我問:「你們講什麼?」

  「不想睡,隨便講講,」哥薩克人回答。

  後來,我注意聽他們的談話,便知道了:他們每晚上講的也是白天人們愛講的上帝、真理、幸福、女人的蠢笨和狡猾、有錢人的貪婪以及人生是混亂而不可理解等等。

  我老是貪心地聽他們的談話,這些話使我激動,我很喜歡聽差不多所有的人都異口同聲說:生活不好,應該過得好一點。但同時,我看出過得好一點的願望並沒有使人承擔很多責任,在作坊的生活中,在師傅們彼此的關係上並沒有發生任何變化。這些話在我的眼前照亮了生活,暴露了它背後的陰鬱的空虛。人們在這空虛之中,象微小的塵土在蕩動的池水裡一樣,混亂而急躁地浮動著,而他們自己嘴裡卻說這種混亂是毫無意義的,令人氣惱的。

  人們議論得很多,很熱烈,老是責難別人,懺悔,吹牛,而且每每為一點小事引起兇狠的吵鬧,互相厲害地侮辱。他們常常猜測,他們死後將會怎樣。作坊門口放污水缽的地板腐爛了,從這潮濕腐朽的破窟窿裡,吹來一股冷風和酸臭的泥土氣,害得大家腿都凍了;我和巴維爾用稻草和破布塞住了這個窟窿。他們常常說地板要換一塊,可是破洞越來越大了,刮雪風的時候,象煙囪似的,雪花從洞裡吹進來,弄得人人都作風咳嗽。氣窗上洋鐵皮葉片發出討厭的聲音,大家都用不堪入耳的話罵它,我給塗了點油,日哈列夫傾聽後說:「氣窗沒有了聲音,好象有些寂寞。」

  他們從澡堂回來,躺進肮髒的滿是塵土的床裡,肮髒和臭氣,井沒有使得誰不安。此外,還有很多妨礙生活的小事,而且都可以馬上除掉的,但沒有一個人動手去做。

  人們常常說:

  「誰也不憐憫人,無論是上帝,還是自己……」可是當我同巴維爾給被污垢和蟲兒咬得快要死了的達維多夫洗了一個澡時,他們就嘲笑我們,脫下自己的褂子來叫我們捉蝨子,叫我們擦背,捉弄我們,好象我們幹了什麼可恥而且非常可笑的事似的。

  達維多夫從聖誕節到大齋期一直躺在高板床上,不停地咳嗽,吐出腥臭的血痰,又吐不進髒水桶裡,落在地板上。每天晚上他大聲地說著夢話,把人家吵醒。

  他們幾乎每天都說:

  「該把他送到醫院裡去。」

  但是開頭因為達維多夫的身分證過期了,後來又因為他病好了一點,末了終於決定:「反正快要死了。」

  他自己也有預感,說:

  「我活不久了。」

  他是一個沉靜的幽默家,也愛說些滑稽話,來清除作坊裡憂鬱的氣氛。他俯著黑瘦的臉,呼呼地喘著氣說:「大家聽聽高板床上的人的聲音呀……」接著就和諧地唱出沉痛的滑稽調子:我在床上過日子,早上醒得十分早。

  醒著也好夢也好,

  一天到晚被蟲咬……

  「他並不沮喪呢。」大家這樣誇他。

  有時我和巴維爾爬到他的床上去,他就苦中作樂地說俏皮話:「親愛的客人,拿什麼請請你們呢?新鮮的小蜘蛛你們喜歡不?」

  他死得很慢,連他自己也有點心焦了,他真正惱喪地說:「我怎麼還不死,真要命。」

  他不怕死,這使巴維爾非常害怕。每天晚上,他叫醒我低低地說:「馬克西莫維奇,他好象死了……真要在夜裡死了,我們卻睡在他底下,哎,天埃我怕死人呀……」要不,他就說:「唔,他生下來幹嗎呢?還不到二十歲,就要死了……」有一個月夜,他叫醒了我,惶恐地睜大著眼說:「聽。」

  高板床上,達維多夫喉頭咻咻地喘氣,慌張而清楚地說:「到這裡來呀,來……」接著打著呃。

  「真要死了,你瞧著吧。」巴維爾不安地說。

  白天一整天我掃除院子裡的雪,搬到野外去,累得很,只想睡。但是巴維爾請求我說:「你別睡,看在上帝分上,別睡。」

  他忽然跪起身子,發狂地嚷:

  「大家起來呀,達維多夫死了。」

  有人醒了,幾個影子從床上爬起來,聽見發怒的反問聲。

  卡別久欣爬到高板床上,吃驚地說:

  「好象真死了……身體還有點兒熱……」四周無聲。日哈列夫畫了一個十字,身子裹在被子裡說:「唉,讓他升天吧。」

  有人說:

  「抬到門廊下去……」

  卡別久欣從高板床上爬下來,向窗外張望:「讓他躺到天亮吧,他活著的時候也沒有打擾過任何人……」巴維爾頭鑽在枕頭底下,痛哭起來。

  但西塔諾夫沒有醒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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