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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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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出去後,我在門口的地板上,同巴維爾·奧金佐夫一起睡了。他很久地輾轉不能入睡,發出鼻息聲,忽然低聲哭泣起來:「你怎麼了?」 「我很可憐他們,」他說。「我同他們一起生活已經四個年頭了,他們的情形我很熟悉……」我也覺得他們可憐。我們好久都睡不著,低聲地談論著他們,我們看出他們每個人都有善良的性格,而且他們每個人還有一種什麼東西加強著我們兩個孩子對他們的同情。 我和巴維爾·奧金佐夫兩個人處得挺好,後來他學成了一個出色的工匠,但沒有多久,當快近三十歲的時候,喝酒喝得很凶。後來我在莫斯科希特羅夫市場遇見他,已變成了一個流浪漢。不久前聽說他已經害傷寒病死了。想到在我的一生之中,有多少善良的人,都毫無意義地死去,真是可怕。 一切的人,逐漸使盡了精力——死去了,這是自然的現象;但是無論在哪裡,也沒有象在我們俄國,這樣可怕地迅速和毫無意義地使人早衰……他比我大兩歲,是一個圓腦袋的孩子,活潑、伶俐、正直、天資很高:善於畫鳥、貓和狗。他給師傅們畫漫畫像,常常把他們畫成鳥兒,畫得出奇地神似。西塔諾夫是一隻獨腳站立的垂頭喪氣的鷸鳥,日哈列夫是一隻雞冠破碎的,頭上沒有羽毛的公雞,害病的達維多夫是一隻凶相的水鵲子。但巴維爾最好的傑作,是塗金師戈戈列夫老頭兒,蝙蝠的形狀,大耳朵,可笑的鼻子,六爪的小腳;他圓圓的黑臉上,眼邊一道白圈,瞳孔象扁豆,橫在眼睛裡,這使他的臉顯出一種栩栩欲活的非常卑鄙的表情。 巴維爾把漫畫給師傅們看時,大家都沒生氣,可是戈戈列夫的畫像,卻給人不快的印象,於是都勸告這個藝術家:「最好把它撕了,老頭兒看見會要你的命。」 肮髒腐朽的,永遠喝得醉醺醺的老頭兒,是一個叫人討厭的信徒,處處都陰險,常把作坊裡的事向掌櫃搬嘴。鋪子裡老闆娘打算把她侄女嫁給掌櫃,因此他儼然把自己認做這個店鋪和所有人的主人。作坊裡的人都恨他,可是也怕他,因此對戈戈列夫也懷戒心。 巴維爾狂熱地使盡種種方法捉弄塗金師,好象抱定宗旨不讓戈戈列夫有一分鐘的安靜。我也盡可能幫助他,師傅們瞧著我們的幾乎總是極端粗野的惡作劇都挺快樂,但是警告我們:「小夥子,你們會吃苦頭的。會給『金龜子』趕出去的。」 「金龜子」是作坊裡的人給掌櫃起的綽號。 警告並沒有嚇住我們,趁塗金師睡著了,我們把顏料畫在他臉上。有一天他喝醉酒睡著了,我們在他鼻子上塗了金,整整三天,海綿似的鼻溝裡,一直沾著金屑洗刷不去。每次我們惹老頭兒發急的時候,我就記起船上那個矮小的維亞特兵,心裡感到不安。戈戈列夫年紀雖老,卻有很大的氣力,一不小心被他抓住,就把我痛打一頓;打了我們,還要去向老闆娘告狀。 她也是每天帶著酒氣的,因此總是很和氣,很快活,她拚命威嚇我們,用腫胖的手拍拍桌子,嚷道:「小鬼,你們又胡鬧啦?他年紀老了,要尊敬他呀。是哪個把煤油斟到他酒杯裡的?」 「是我們……」 老闆娘驚奇了: 「啊呀,他們居然自己承認呢。該死的,老年人要尊敬呀。」 她把我們趕開,晚上告訴了掌櫃,於是他生氣地向我說:「是怎麼回事,你會念書,還會看《聖經》,這麼胡鬧?你得好好兒留意,小夥子。」 老闆娘是一個獨身女人,非常可憐;常常喝了甜酒,坐在窗邊歌唱著:沒有可憐我的人,也沒有愛惜我的人,沒有人聽見我的歎聲。 也沒人聽我訴說傷心事。 她啜泣著,拉長著老人的顫音: 「呀,呀,呀……」 有一天,我看見她拿著一壺煮沸的牛奶向樓梯走去,她的腳忽然一蹩,身子蹲倒,沉重地從樓梯上滾下來。可是手裡的壺還沒有放開。牛奶潑了她一身,她就伸直兩手,對著壺生氣地嚷:「你怎麼啦,瘟神,你要往哪兒去?」 她不肥胖,身體卻軟得無力,好象一隻已經不會捕鼠的老貓,卻因為吃得好,身子笨重,只會哼哼著回想自己的成功和享樂。 「可是,」西塔諾夫沉思地皺著眉說。「過去家大業大,是一個很興旺的作坊,做工的有些也很有本領,但現在是什麼都不行了,一切都操在『金龜子』的手裡。任你多辛苦,也只是替別人出力。想到這件事腦子裡的發條便突然斷掉,什麼都覺得沒意思,很想什麼都不幹,只是躺在屋頂上,看著天空,睡過一夏天……」巴維爾·奧金佐夫也領悟了西塔諾夫的思想,用大人一樣的姿勢抽著香煙,高談著上帝、醉酒、女人,以及一些人在創造,另一些人不管好歹地胡亂破壞,一切的事業總是落空等等議論。 這時候,他的機敏可愛的臉,皺得象一個老人。他坐在地板上的鋪位裡,抱著兩個膝頭,長久地望著蔚藍的四方形的窗子,望著壓滿積雪的柴棚的屋頂,望著冬天空際的星星。 工匠們打著鼾聲,發出牛鳴一般的囈語,有人含混地說著夢話,達維多夫在高板床上咳嗽著,度他最後的餘生。屋角上,橫躺豎臥著被睡眠與醉酒緊緊捆住的所謂「上帝的僕人」卡別久欣、索羅金和佩爾申。沒有臉和手腳的聖像從牆邊張望著,油、臭蛋、地板縫裡腐化的塵埃,發散著沉悶的惡臭。 「老天呀。我真替大家傷心。」巴維爾低聲說。 這種對他人的哀憐,愈加擾亂了我的心。上面說過,我們覺得所有的工匠都是好人,而生活都很不好,這都不是他們所應該受的難堪的苦悶。當冬天刮大風雪的日子,房舍和樹木,大地上的一切都搖晃著,叫吼著,哭泣著,大齋的鐘聲悲戚地鳴響著,寂寞象波浪似地流進作坊裡來,鉛一樣沉重地壓著人們,不留餘地在他們身上壓死了一切有生命的東西,最後,把他們趕進酒店裡,或是同酒一樣被當作遺忘的手段的女人那裡去。 在這樣的夜晚,書是沒有用處了,於是我同巴維爾便用自己的辦法使大家高興:用煙煤、顏料塗在自己臉上,戴上用麻做成的鬍子,演出我們編造的喜劇,很勇敢地和煩悶作戰,使大家發笑。我記起了《一個士兵拯救彼得大帝的傳說》,把它改成對話,爬到達維多夫的高板床上,假裝快樂地砍著設想的瑞典人的腦袋,演著有趣而可笑的戲劇。觀眾都大聲地笑。 最受觀眾歡迎的是中國鬼秦友東的故事,巴什卡扮這個想做善行的可憐鬼,其他一切角色都由我擔任。我一會兒扮男,一會兒扮女,又扮各種物象,扮善鬼,甚至也扮石頭,讓中國鬼每次因做不成善行而傷心的時候,坐著休息。 觀眾大聲地笑。我奇怪為什麼這樣容易逗他們笑。因為太容易了,反而使我覺得難受。 「啊,小丑。」「瞿,冤家。」人們這樣向我們叫喊。 但越往下演越令我覺得悲哀比歡樂更接近這些人的心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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